“不是我!”
人马纷乱中,晋王无力地辩解了一句,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听得见。
那浓墨一般的山峦间,忽然就涌出无数的人马火把,汇聚成汪洋一般的星光点点,向着狭隘的关口飞驰而来。
章千总从宴会结束,下属们全都去呼呼大睡开始,心里一直就不踏实,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带着人巡营。
此时望见城楼上的烟花,心里一惊,又听见永昌伯的喊声,下意识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娘,上了马就带人就往城门处跑!
关内很快吹响了集结的号角,可惜大多数将官正是睡得不省人事,无论外面如何激战,如何地动山摇,他们都只沉在自己的梦里毫无动静。
函谷关关隘狭窄,只要关上门,就易守难攻,可在毫无防备被人打开城门攻进来的时候,再强大的天险,也瞬间成了枉然。
章千总带着人赶到的时候,赵文松已经带人冲了进来,牢牢把控住了城门,不断的秦军涌入,即使章千总再英勇善战,也在顷刻间透心凉——
果然是有人通敌!
而这个人除了与秦军瓜葛不断的晋王,还能有谁!
只是到了这个地步,他除了死战,还有什么办法?
官兵的装备只有一身薄薄的盔甲与手中的刀剑长枪,可是秦军却不仅仅有这些,当先冲进来的人是特意挑出来的先锋,包括赵文松在内,人人背后都还有一张强弓!
在章千总的人马还没到近前的时候,赵文松就已经带人布好了阵,一边往前攻进,一边等待官兵的出现,等到章千总的人马一露头,赵文松立刻冷酷地挥手:
“放箭!”
锐利的箭支在黑夜中呼啸穿过,满天的月色都被夹道两旁投下的阴影遮蔽,官兵们尚未看清敌人,就已经纷纷中箭,惨呼着坠马!
“王八羔子!”
章千总听得耳边有风声,直觉地偏了偏身子,堪堪躲过飞来的冷箭,暴喝一声:
“逆贼们猖狂!”
“昏君失德,何来逆贼一说!有本事就上前一战!”
对面的阴影中传来赵文松冷冷的挑衅声。
章千总眼见着身边的人不断地倒下去,抬头望了望关隘口狭窄的夹道,目眦欲裂地拨马转身:
“撤!”
这个曾经是天险的地方,如今已经被秦军占据,敌方又有弓箭,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死地!
仓皇撤离的官兵身后,传来了秦军讥诮的笑声,那笑声听在章千总耳中,就像是来自地狱的狞笑——
他坚守这么多天,今夜却要栽在晋王这样的无耻之徒手里!
永昌伯没想到恶战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多年前那少得可怜的作战经验此刻在他脑子里尽数成了浆糊一般,又惊又怕之下,他拔了刀,骤然间居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直到晋王要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对他毫无防备的晋王,哆嗦着将自己手中的刀架在了晋王脖子上,将他逼到了城楼的垛口上:
“你们都停下,停下!不然我就杀了他!”
陆同万万没有想到永昌伯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翻脸,眼睁睁地看着晋王被他挟持,二话没说也抽出刀架在了永昌伯的脖子上!
“放了王爷!”
永昌伯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己脖子上的刀一般,依旧疯狂地向着城楼下大喊:
“是晋王放你们进来的,你们再敢前进一步,我就杀了他!”
“杀了王爷你也别想活!”
已经是生死之敌,陆同从来就没有想过城楼下正在攻进来的秦军会为晋王停下脚步这个可能性,手上的刀往前送了送,永昌伯肥腻腻的脖子上立刻沁出一丝血迹。
永昌伯痛得一抖,但是握着刀的手也跟着紧了几分,疯了一样地嚷嚷道:
“不活就不活!你以为我丢了函谷关,回去还能活着吗?”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领了皇命,原本以为可以建功立业,可真面对着这么残酷的事实,他才发现这原来就是一桩掉脑袋的买卖!
陆同见势不敢再往上逼近,只得绝望地向着城楼下看去——
秦王世子妃真的会为了叫过她“姐姐”的王爷就舍弃眼前这大好时机吗?
缥缈的夜色里,秦军的火把渐渐聚拢,照得城楼下亮如白昼。
“那是小十!”
白成欢听到了永昌伯的喊声,抬起头一眼看到了被逼的半个身子悬空的晋王,盔甲掩映下的脸庞顿时刷白。
见到他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听到永昌伯疯狂的嘶吼声,白成欢一瞬间明白了宋长卿的意图!
“原来,宋长卿不是诓我们,他是要小十来做替罪羊啊……”
京城那边已经认定了晋王是叛徒,所以这个时候,把晋王拉出来顶罪,既达成了与他们的协议,又能把宋家摘个干净,这就是宋长卿的打算!
明明知道兵不厌诈,人心诡谲是常事,可这一刻,白成欢还是感到出离地愤怒——
即使生死相向,可真走到这一步,她还是心如刀割!
“小十!”
她纵马上前,朝着半空中伸出手去,仿佛她的手再伸得长一点,就能救下那个与她一起度过少年时光的人!
萧绍棠也看到了。
正带着人马要进入城门的萧绍棠只远远望了一眼白成欢的脸色,就抬手,重重地挥下,让自己身边的人马停下来。
虽然晋王与他为敌,可他知道,若真让晋王此刻死在他们面前,那不啻于将她的心挖走了一大块!
他嫉妒他们之间那份他不曾参与过的深情厚谊,可他却不忍心让她永生抱憾。
萧绍棠在身后将士们诧异的眼神中驱马去往白成欢的方向。
“世子殿下,眼见我们就要入关了,万万不可!”
身后有副将们追上来劝阻,甚至有人直接就对着城楼上的永昌伯大喊:
“晋王死活与我们无关,休想借此来威胁我们!”
喊完又来苦苦劝谏:
“难道世子殿下真的要为了这个与世子妃纠缠不清的晋王前功尽弃?”
当初他们极力劝谏世子,不希望世子妃跟着来,就是害怕出现如今这样的情形,结果呢?
萧绍棠却冷冷回眸,骤然冰冷的神色让他们全都闭了嘴:
“如今人人都认为晋王是做了我们的内应才会如此,那你们是要我无情无义看着他死在面前无动于衷?还有,世子妃与晋王是姐弟,不是所谓的纠缠不清!你们谁再敢说这种莫名所以的话,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几个副将都怔住了,随即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纠缠不清”这四个字是有往世子妃身上泼脏水的嫌疑,可这个时候,世子殿下怎么能为一个女人耽误大事!
不过,世子说的也有道理……他们知道晋王根本不是那所谓的内应,内应另有其人,可是秦军的绝大多数普通士兵都是不知道的啊!
要是世子这个时候无动于衷,军心会不会生变?
毕竟用完就丢,见死不救,是上位者的大忌!
就在几人迟疑间,萧绍棠已经到了白成欢身旁。
“欢欢,不要急,我们一起来救他。”
男子的声音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白成欢回过头,望见远处人马齐齐望着这边,再也没有前进一步。
她猛然回过神来,几乎就要向永昌伯妥协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不,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
“我们等了多久才走到这一步,秦军一路倒下了多少士兵才陈兵在此,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止步于此?我不能当秦王府的罪人!”
说完就慌乱地调转马头要回去,眼泪却骤然奔涌而出。
她又瞬间回过头望着萧绍棠:
“能不能稍稍等一等,让我想想,我想想怎么样才能两全其美……”
萧绍棠一把拉住了她。
“欢欢,我说过会将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不是说说而已。我来解决这件事情!”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甚至还冲她笑了笑,眨了眨眼睛:
“你是我的女人,我绝不会让你为难。”
身后终于回过神来的副将们以为萧绍棠是要跟永昌伯妥协了,忍不住大声喊道:
“世子殿下,绝不能听世子妃的!他们朝廷的这些狗官就会这样阴险无耻的手段,世子万万不能被他们胁迫!”
萧绍棠扬起头看着城楼上,冷冷地喝到:
“闭嘴!”
无论舍弃哪一方,对他的欢欢来说,都是撕心挖肺的事情,他怎么能让她做这样残酷的抉择?
萧绍棠在马背上坐端正,反手从背后抽出了秦军人人必备的弓弩,一手从随身的箭囊中抽出利箭,搭在了弓弦上,发力将弓弦张到最满,迎着城楼上的火光,对准了身子悬空半边的晋王:
“本世子要澄清一点,晋王殿下并非我秦军内应,他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停顿了一下,才道:
“本世子与晋王殿下相识一场,本该念及昔日情谊,但今日,你我本是生死之敌,本世子亲自送你上路,九泉之下,莫要怪本世子无情!”
“萧绍棠!”
白成欢的眼泪戛然而止,惊愕地望着前一刻还说不让她为难的男子,失声喊了一句,绝望中带着锥心之痛——
他居然是要亲手杀了小十!
他说的解决办法就是亲手杀了小十!
萧绍棠身后的副将们倒是纷纷露出喜色,只要世子不被世子妃所左右,那就再无顾忌!
“萧绍棠,你真的就不怕人骂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刚刚还稍许有几分得意的永昌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可是晋王面对着那似乎下一刻就会呼啸而来夺走他性命的利箭,顷刻间却想起来在弘农县城,城楼下那个能言善道的秦王世子。
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永昌伯一定不知道,秦王世子,他从来就不是会妥协的人。
“萧绍棠,事到如今,死在此处,我无话可说!”
晋王也朝着城楼下高声回了一句,将目光放在了一边满脸泪水,神情绝望的白成欢身上。
“但你此生,绝不可负成欢姐!不然,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晋王说完,憔悴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释然和快意。
若是他就此死去,那他至少保留了身为先帝子嗣最后的尊严与荣光。
他不再是一个背弃者,不必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不必再夹在皇兄与成欢姐之间左右为难。
成欢姐找到了她喜欢的人,这样也好。
只是他的颖佳,还怀着他的孩儿在河东等他回去……
晋王艰难地转了头,望向北方,仿佛还能看见那个伴他日夜的爽朗女子。
无尽的愧疚涌上心头,他对着白成欢歉然地笑了笑:
“成欢姐,我这一辈子,窝窝囊囊,一事无成,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皇兄,就此了结也算干脆。但我死之后,还请成欢姐多多照顾我的妻儿,我就死而无憾了。”
说罢,晋王就猛然地身子往后退,就要主动去撞永昌伯的刀刃!
“小十!不!”
几乎已经失魂落魄的女子惨然出声!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十就这样死在她的面前!
“不!”
她飞快地翻身下马,就往士兵已经偷偷架在了城楼边的云梯跑了过去!
但是她还是听见耳边有利箭破空的声音咻然穿过,然后是箭支射入皮肉的闷响,那么轻微的声音,却越过嘈杂一片的战场,传入她的耳中。
她仰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城楼上坠落而下,不过顷刻间,就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前方。
“小十,小十!”
呆怔了片刻,她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神魂俱裂地冲了过去,身后的喊杀声如同潮水一般重新从她身边翻涌而过。
“小十……小十!”
她伸手要去将那个面朝大地,已经摔得筋骨俱折的人翻过来,伸手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再也忍不住地跪伏在灰尘遍布的地上恸哭起来。
哭声回荡在血火交织的城楼上下,犹如一曲人间悲歌。
她终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小十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甚至不敢去看,曾经俊秀的他此刻是怎样地面目全非!
纵然她重获新生,纵然她力大无穷,又都有什么用?!
身边的士兵都是心有戚戚,却没有谁停下脚步来安慰她,这样的事情,谁能安慰得了呢?
唯独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扶了起来。
白成欢抬起头,眼泪和着尘土而成的泥水遍布在她脸上,狼狈不堪,明亮的眼睛已经死灰一片:
“萧绍棠,我恨你!我恨你!”
萧绍棠抬手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泥水,苦笑道:
“欢欢,你为了别的男人来恨我,真是让我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