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四年二月初二,辽阳总兵府。(也就是辽东镇副总兵,驻地在辽阳,一般称为辽阳总兵。辽东总兵驻地在广宁。)
辽阳总兵刘铤近来非常高兴,自己常年不见的孙子刘云威定下了一门亲事,亲家是辽阳书香大族许家。大明文贵,能与有功名的大家族联姻,对巩固刘家的势力,有莫大的帮助,也是大明武人心中的一种光荣。定好婚期后,刘云威就要来辽阳完婚,想到再有不久就能见到孙子,刘铤心里都要乐开花了。
这天夜里,刘挺与儿子刘钊在总兵府设宴,宴请辽阳许家家主、未来的亲家许明伟,准备商议联姻事宜。
宴厅里伶人“咿呀”的唱着昆曲,刘钊拿起酒壶,为许明伟斟酒,“许夫子,今天是家宴,并无外人,请夫子不要见外。听说夫子喜好昆曲,这个戏班可还听得?”
“刘参将客气了,这戏班也还算听得。”许明伟神情坦然,闭着眼轻轻晃着头,应着旋律。
“哈哈,夫子喜欢就好。”刘钊略显尴尬。
许明伟看了看刘钊,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坐在次席遥敬刘铤、刘钊,“老夫承蒙刘总兵厚爱、刘参将赏识,盛宴款待,不胜感激。老夫敬刘总兵、刘参将一杯,请。”
刘铤、刘钊与许明伟共饮一杯,刘铤回礼道:“许夫子客气了。老夫一介武夫,只知杀敌报国,不知诗书文章,还请夫子不要嫌弃我等粗鲁才好。”
许明伟面带微笑,看着刘铤并未言语。刘铤见状,心中稍有不快:哼!一个酸儒而已,分明就是恃才傲物!不就是干过知府吗,现如今致士在家,就是老书生一个,还这般架势。
刘铤敲着桌边,晃动酒杯不再说话。
刘钊见状,心中不禁责怪许明伟持文自傲,起身为二人斟满酒,端起酒杯说道:“承蒙夫子大义相助,军中事物渐有起色,我敬夫子一杯。”说完,刘钊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如今国朝困难、夷狄不尊,老夫虽然已不再为官,但仍应谨守人臣之礼,为国分忧。”说罢,许明伟浅尝辄止。
刘钊又拿起酒壶将酒斟满,期间用余光看了父亲一眼,见刘铤只是自顾吃菜,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略一沉吟,对许明伟说道:“许夫子,末将有一事需向夫子请教。”
“刘参将请讲,请教不敢当。”
“犬子与令千金的婚事业已说定,但是吉日还未确定。夫子您看是不是今日定个章程,也好让总兵府早日准备,好让令千金风光过门。”刘钊说完看着许明伟,并特意在“总兵府”三个字着重了语气。
“呵呵,也好也好。”许明伟当然明白刘钊的意思:虽说大明如今文贵武贱,但刘家好歹也是一镇的副总兵,不是刘家武夫高攀许家,而是总兵府与许家联姻。见刘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许明伟心中不快,但一想:刘家毕竟是本地总兵,自己虽是有功名在身,毕竟已经致仕在家,也不好拿捏的太过。以手扶须,略一沉吟,说道:“五月初五如何,阴阳均和,利于嫁娶,趁此吉日,咱们两家必定喜气充盈,吉顺傍身。”
“好,好。”刘钊见许明伟还算识相,说道:“嫁娶的环节我亲自安排,许夫子请放心。”
“有劳刘参将了。”
“哈哈,来钊儿,咱们父子再敬夫子一杯。”刘铤见婚期定下,暂将心中的不快撇下,举杯向许明伟敬酒。
“不敢,刘总兵、刘参将,咱们共饮此杯。”许明伟一饮而尽,不再与二人细说亲事的细节---自有总兵府操办,三人只是互相敬酒,相互寒暄客套。
许明伟看到刘铤父子虽然对自己十分客气,但并没有像其他武夫那样低三下四的巴结,仅仅是对读书人的尊敬而已,心里的落差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虽说自己是与一镇总兵、参将同饮,但功名的傍身、圣贤的教诲,让许明伟渐渐又孤傲起来。心中好笑:两个武夫只怕心中狂喜吧?能与有功名的读书人联姻,特别是大户豪族,那可是十分光彩的事。
深夜,刘铤微醺依靠在卧榻上,刘钊送走许明伟后,回到书房内,为刘铤端上一碗醒酒汤。“父亲,喝点醒醒酒吧。”
刘铤摆摆手,依旧靠着沉默不语。
刘钊侍立一旁,静候不语。半晌,刘钊询问道:“父亲,今日之事……如何?”
啪!刘铤拍桌而起,“如何?一个酸儒让国朝的规矩惯坏了,还能如何!我堂堂一镇总兵,为国朝征战几十年,难道还是高攀他一个书呆子了?!他手无缚鸡之力,有何处可高傲的!有什么资本在老夫面前装大?”
“父亲息怒。”刘钊见刘铤猛然站起有些摇晃,急忙上前扶其坐下。“父亲,国朝文人金贵,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呵呵,但到了现在也仅仅是面子上的金贵罢了。如今的读书人可不再是雄汉盛唐的文客巨子,文能笔墨传千古、武能灭国扬汉威;如今多是些无用书生,只知道佳人美酒、金银财货。父亲是当世大将,平定南蛮,征讨叛乱,鏖战倭人,那是何等的武功,何苦跟这等腐儒一般见识。况且许家对军中还是有贡献的,置办粮秣兵器出力不小,也就让他一让好了。”
刘铤靠在卧榻闭目养神,也不说话,手搭在案桌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半晌,刘挺对刘钊吩咐道:“明日写封家书,派个家人回四川老家一趟,叫咱家的小麒麟尽快过来,准备娶亲。”
“是,父亲。”
“另外,云威以后就跟在你手下历练历练,先做个千总带带兵吧,你把告身准备好。”
刘钊迟疑了一下,说道:“父亲,云威年纪尚小,资历不足。千总之职是否太过了,不如先当个把总,否则难以服众啊。”
刘铤睁开眼,瞪向刘钊。刘钊心中一慌,连忙低头侍立。
“年纪尚小,资历不足?满辽东镇的将官,哪一个在十六岁的时候敢带十八骑闯南蛮大营?资历?资历是要靠战功说话的,不是靠年纪!我辈是刀头舔血的武夫,靠的是战功来服众,不是像腐儒那样靠年纪来倚老卖老!云威的名字怎么来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云—威!我刘家的麒麟子当个千总都不成吗!”
“父亲教训的是。”刘钊见刘铤动怒,心中惶恐,“父亲息怒,我明日就去给兵部行文,疏通关系。”
“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我也乏了。”
刘钊上前将刘铤扶身躺下,将凉茶放在案边,盖灭了灯烛,道了声:“父亲安睡。”倒退出了房间。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许明伟回到府中,独自坐在书房看书、品茗缓解酒气。不知道是不是饮酒多了些,心中总是静不下来。
刘铤父子的言行不住的在脑海回放,那不卑不亢的话语,对于自视甚高的许家家主来说,仿佛是赤裸裸的嘲笑一般。许明伟心中越加烦躁,索性把书扔到一边,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可笑自己之前还数次为刘铤军中捐献过粮草、银钱,两个武夫的架势竟然是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一般,简直可恶!”
“啪”许明伟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八宝茶水、景德镇茶杯的碎片撒了一地。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位少女带着一名丫鬟走了进来。
“巧玲,把这里收拾一下。”
“是,小姐。”小丫鬟自顾收拾地面。
许明伟见是女儿许婉芯,平日最是疼爱,便转怒为喜,招手说道:“婉儿来了,过来坐。陪爹爹喝喝茶,聊聊天。”
许婉芯是许明伟的小女儿,年芳十六岁,生的玉面凤眼,音若百灵,身段似柳,但却仰慕英雄,敬仰穆桂英这样的女中豪杰。
要说这许婉芯在辽阳城也是有名的。
许婉芯到了婚嫁年纪后,许家的门槛几乎被媒人踩平了,但是最后都以男方放弃收场。不清楚原委的人也许认为是许明伟招婿的条件太苛刻了,以致于男方都知难而退了。其实,这里面的苦只有做父亲的许明伟自己知晓。
许婉芯人是美人的样子,但是心性却是穆桂英的脾气。有人提亲,她便提出要求,彩礼多少皆可,但是男子必须是沙场英雄、国之栋梁,那些只会吟诗対赋,不会骑马拉弓的不可;只会饮酒场面,不知国事安危的不可;只图妻子美色,不知进取上进的不可。
许明伟交往的都是文人、商贾,哪里有符合许家小姐条件的?提亲的人一个个全部铩羽而归。许明伟心中焦急,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言语训斥女儿,却换来许婉芯以剑置地、以死明志。
眼见提亲的人日渐减少,到后来基本没有人再来提亲,许家小姐的事迹也传遍了辽阳城,为此许明伟几乎急的病倒,而许婉芯依旧翻看着穆桂英传,过着大小姐的日子,幻想着英雄夫君。
这种情况一直到这年,许明伟应知府邀请,数次为辽阳驻军募捐粮草,结交了参将刘钊才发生转变。
许婉芯的“轶事”刘钊也有所听闻,但碍于许家是书香门第、文官世家,之前没有过为儿子提亲的想法。
一日,刘钊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许明伟提起联姻一事。许明伟知道刘钊是辽阳总兵刘铤的独子,联姻对象又是刘铤独孙刘云威,刘家虽是武夫,但有总兵的牌子也不算有辱门面,女儿提出的选夫条件放在武将世家里应该不算什么,当务之急是将女儿嫁出去,否则就真成老姑娘了。于是,许明伟很快答应了下来。刘钊大喜,之后就有了今晚之事。
“喝茶?父亲是想再摔一地碎瓷片吗?”许婉芯站在门口问道。
许明伟略显尴尬,哈哈一笑,也未说什么。
许婉芯看父亲一回来就发了脾气,知道兴许是在刘府触了霉头,笑着看着父亲,说道:“父亲今日赴宴可是尽兴?”
“当然!”
“那就好,女儿还以为父亲压不住总兵府的武将呢。”
“那..那怎么可能。”许明伟被女儿看出心事,脸色憋得通红。
“咯咯咯咯,父亲不必如此。”接着,许婉芯话锋一转,问道:“却不知那刘云威是个怎样的人?”
“哼,也罢。老夫也不跟粗鄙武夫一般见识。”许明伟被女儿一闹,也生不上气了,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人呢,为父还没见到。不过…..。”
许婉芯见父亲故意不说,不由一急,一跺脚,撒娇道:“哎呀,爹爹快说!”
许明伟见女儿的样子不由大笑,说道:“为父只听人说,那刘府一家皆是虎将,刘云威更是悍勇。刘铤老将军身经百战,战无不克,单就当世将才来说,其眼中不曾容得下谁---包括独子刘钊。”
“那刘云威呢?”
“刘铤老将军将他比做刘家的麒麟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