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问题一直萦绕谢景昱的心底,方子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温润清俊,可以数年如一日的保持在一个温和不焦躁的状态,可以轻易安抚人心,明明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个人,可当你把目光投在他身上的时候,却又不受控制的会被他遗世独立的姿态吸引,不自觉的就会被他的意志支配。
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谢景昱对他都是怀有崇敬之情的,他觉的方子清是个被埋没的人,他本性不出挑,又没有遇上伯乐,极为可惜的淹没在翰林院这么个毫无实用价值的地方。
可是后来他疑惑了,因为没有谁能真正的虚怀若谷,在一个万全可以少年得志的年纪里,心甘情愿的埋没自己的光芒,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如阿姐所言,一定有因由。
要知道,少年人的人生信条里没有挫折失败这个教条,不断前冲是本能,这不是谁劝诫就能作数的,方子清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当时在京城也算是风头无两,翰林院熬几年资历,入六部进内阁都指日可待,谁又能想到他一入翰林就是十几年,心甘情愿埋没了自己的前程呢。
别人不知道,但在谢景昱看来,这几乎是无法理解的,难道说他十几岁就参透了人生吗,谁又能相信呢?
“景昱,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这里,不会有事的。”方子清来到他眼前,和颜悦色的说道:“公主府那边也不必担心,只是暂时的围困而已。”
谢景昱抬起头,“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对吗?”
方子清一愣,随即笑起来,掸了掸他肩上不存在的尘埃,那笑意如同菩提手里拈着的花,纯净美好却掩盖着世间沧桑。
谢景昱别开脸,不想再看他一度为之憧憬的笑容,“你当年求娶我阿姐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方子清似是被问住了一般,始终没有回答,真心吗,他不知道,因为他好像从来不知真心的滋味。
“你知道吗,我一度认定了你是我姐夫的,虽然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很长,但我始终都认为你是最适合我阿姐的人。”想到当年为方子清打人的事,谢景昱颇为怀念的笑笑,“年少冲动,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克制的东西,所以我一直都在用敬仰的眼光看你,直到方才都是。”
谢景昱转过脸,重新看向他,“可是现在我认为你不合适了,因为你的眼中空无一物,没有悲悯没有喜乐,普罗大众都不在你眼中,更加不会有我阿姐。”
是吗,大概吧,方子清从来没想过遮掩自己的本性,只是大家从来不曾真正关注他而已。
“所以子清,如果这一切与你有关,我希望你能收手。”
方子清收了脸上迷茫的神色,浅笑着看他,“我只是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来寻我帮忙。”
他给出了最诊视的东西,等那个人遇上困境的时候,可以想到他。
谢景翕在那个房间里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有人来给她送汤食。
昏暗的室光下,谢景翕模糊的认出了来人,“月雯?”
来人是月雯,一个几乎要忘却的人,她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温和内敛,跟眼下这张冷漠的有点过头的脸毫无重合之处,导致谢景翕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倒是许久不曾见你了,一直都跟在顾恒身边么,难得你是个忠心的。”谢景翕得不到回应,兀自问道:“看来侯夫人跟顾青已经顺利安葬了,到底没用我做什么,既然忙完了大事,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吧。”
月雯不置一词的把汤菜布在桌上,按部就班的收起餐盒转过身去,把那张总也挥之不去的脸挡在身后,“省些力气多吃点吧。”
月雯真是恨极了这张万年不变的脸,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惺惺作态,更恨极了她可以肆无忌惮的直唤二爷的名字,而她却不能,凭什么她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到所有,却又丝毫不知珍惜,不是沉静自如处变不惊吗,不是总能让人念念不忘吗,她倒要看看,她能在这里忍耐几天。
月雯离开后再次挂上锁,重新拎了一个食盒往二院的方向去,她来到多年不曾踏入的房门前,让看守的人开了锁。
关在屋内的人闻声而动,却又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后退,月雯不屑一顾的看着方姨娘,“怎么,不想看见我啊,那也忍着吧,从今往后,你大概就只能看见我了。”
方姨娘把健哥儿挡在身后,防备的看着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侯爷呢,府里的人呢?”
曾氏发丧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但回府后,他们母子便莫名其妙的被关了起来,不能接触府里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爷吩咐了,你们母子俩待在这里不得出门,其他的我无可奉告,总之有吃有喝的时候便不要多问,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妄想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其他的不要妄想,方姨娘满脸疑问不敢置信,“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侯府怎么能任由你们操控支配,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侯爷呢,他怎么可能任由你们这般胡闹!”
月雯冷笑,“怎么,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啊,当了几年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么,侯府的事岂是你能过问的!”
“凭什么我娘不能过问!”健哥儿不顾他娘的阻拦冲出来,直往月雯身上冲,“我娘是侯府的掌家妇人,后院所有的人都要听她的,你连个姨娘都不是,就只是我爹跟前的通房丫头,凭什么敢对我娘大呼小叫的!”
月雯没想到他会冲过来,慌乱中下意识出手把他推开,将健哥儿甩出了好远,碰倒在了花架子上,撞的头破血流。
“健哥儿!”方姨娘瞠目结舌的扑过去,一把摁住了他额头上的血口子,哭的撕心裂肺,“健哥儿,娘的心肝,你可不能有事啊!”
“娘,我没事。”
健哥儿摔的凶险,但是没碰到要紧的地方,方姨娘失而复得一般抱着他,怨恨的看着月雯,“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我,但是不要来碰我的健哥儿,你们二爷呢,他自己的儿子总不至于不管不顾吧!”
月雯轻笑,“二爷?你还指望他想起你们母子呢,且等着吧,你看你宝贝儿子要是死了,他会不会来看一眼。”
方姨娘简直要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是他的骨血啊,竟是死了都不能换来他的一个眼神吗?
方姨娘抱着健哥儿的头,终于留下了绝望的泪水。
月雯对她的绝望无动于衷,有些人生来注定绝望,并不是所有的绝望都能换来期望中的重视,比如她自己,再比如方姨娘,虽然她不想跟方姨娘这样的人相提并论,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个人的心眼里始终都只有那一个人的存在罢了。
……
顾恒在第二天的傍晚终于露了面。
谢景翕捂着胳膊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平静无澜的看着那个人进来,行至她眼前,站定。
“你确实挺让我意外的,顾恒。”
顾恒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是我记错了口味么,没怎么动呢。”眼神转向她的头顶,继而是低垂的眼睑,“若是口味变了就跟我说一声,我让他们重新准备。”
顾恒重新回到了以前她所熟悉的那个口吻,谢景翕一时有些不太适应,她轻叹,“你没有记错口味,是我没有胃口。”
“没有胃口么。”顾恒蹲下身子,握住了她受伤的胳膊,“是伤口又疼了吧,你总是这样的,为什么不说呢?”
顾恒不由分说的掀起她一层又一层的衣袖,耐心仔细的解着她手臂上包裹的白布,“包的如此厚重,伤口会闷坏的,裴子汐没教过你吗?”
顾恒的脸上有沉积已久的疲累,一连十几天的守灵丧葬,大概也没怎么合过眼,但拆解伤口的时候仍旧十分专注,好像手里捧着的是什么珍贵瓷器,没有丝毫懈怠。
只是这张脸始终陌生,他变不回原来的顾恒。
“你不想解释一下么?”谢景翕看向他专注的眼,“总不至于打算一直关着我吧。”
顾恒手上动作未停,直到把她手臂上一层层缠绕的布解开,才开口,“伤口捂的太久了,再耽搁下去就要溃烂了,伤口这样深,为什么不多养几日再拆线。”
谢景翕脑门开始突突直跳。
“早知道该留下你那个丫头,月雯对你大概不会尽心,看来得需要我亲自给你上药包扎了。”顾恒忙里偷闲的冲她一笑,“你放心,我虽然不比裴子汐,但包扎技术也说得过去,不会让你遭罪的。”
谢景翕深感无力。
“顾恒,你一早就是废太子的人吧,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废太子成不了事的。”
顾恒的手突然收紧,死死捏住她受伤的手臂,他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情一瞬间冷到极点。
伤口在他的钳制下一点点崩裂,那如同凌迟一样的过程让谢景翕倒吸一口冷气,她明确而又深切的感受到了顾恒的杀意。
如果说顾青的那一刀狠绝而爆裂,皮肉翻转深可见骨,那一瞬间的滋味让人想了到了死亡,而顾恒眼下对她做的,就是一场凌迟,是在生死之间无限转换折磨,你以为快要疼到死亡的临界点了,但是下一刻就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更加深刻。
崭新而又脆弱的新肉,历经千辛万苦才重新凝结在一起的皮,又一寸寸被他捏碎斩断,过程持续而又漫长,顾恒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放弃?这两个字与你而言如此轻省吗?还是在你的概念中,我就一定是那个要放弃的人呢?”顾恒捏着胳膊把她提起来,强制她看向他,“再怎么残忍,也不能剥夺我争夺的机会对么,我跟他,注定是要站在对立面的,就算没有你,没有侯府,也一样会如此,所以你只要站在旁边看着就好,其他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冷汗遮住了视线,谢景翕眼中的顾恒已经一片模糊,隔了一个天际一样遥远,谢景翕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的确是毫无干涉顾恒的权利,有没有她,顾恒都始终有他自己的坚持跟自尊,前世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顾恒狠狠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开,谢景翕气力耗尽,瘫倒在椅子上。
……
顾昀睁开眼,从软塌上起身,他一动,守在旁边的裴子汐跟着站起来,“不要起这么猛,不要命了吗?”
顾昀揉揉眉心,觉的裴子汐真是聒噪。
晋王跟王妃闻声进来,顾昀能醒,大家集体都松了口气,晋王妃开口,“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自个身子总要顾忌,幸好裴子汐在,他要不在,我怕是没法跟景翕交代。”
晋王妃开口,顾昀不好反驳,只好不置一词,身体不受控的滋味实在糟糕,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让他的心绪越发不定,在不能确谢景翕安然之前,他大概是好不了的。
“我没事,宫外情况如何了。”
晋王正在犹豫是回答毫无进展还是更加糟糕的时候,大殿外忽然有了动静,“晋王!赵章回来了”
赵章?“赵章快进来!”晋王抓住了救命稻草,终于不用面对高压的顾昀了。
赵章看上去非常狼狈,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跟北郊大营那帮孙子干了几天架,又在宫门口被流民挤了个魂飞魄散,能喘着气进来,实在是老天保佑,看到顾昀的那一刻,几乎要老泪纵横。
“赵章啊,先别忙着激动,老将军那边怎么样了,凤离呢?”
“侯府那边什么情况,可有见到方玳?”
晋王跟顾昀一前一后连珠炮似的,把个赵章问的晕头转向,晋王妃亲自端了一杯茶水递给他,“你们也真是的,好歹先让赵章喘口气再说。”
赵章敏感的察觉到眼前的情况不大对,他们家爷好像才从榻上起来,脸色也不大好,晋王妃刚才……是在提醒他么?
赵章灌了半碗茶,开口道:“老将军那边还顶得住,就是被缠住了不能脱身,凤离说给他两天时间,尽量帮老将军脱身,至于侯府……”赵章看向顾昀,“因为您跟晋王皆被困在宫里,我就着急忙慌的先混进来了,侯府并没有来得及回去,有方玳在,估计不会有事的。”
赵章没有完全说实话,他进城后第一时间便折回侯府瞧了一眼,完全不能接近分毫,城内一片死寂,除了四处流窜的流民,一个百姓都瞧不见,连京畿衙门都被围的死死地,他甚至连方玳都没有联系到,换了一身破烂衣裳就闯进宫里来了。
可是对他们家爷说谎话真是太有压力了,赵章根本不具备这种技能,说完便一阵心虚,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侯府那个情况,跟他说了也是徒劳,连晋王妃都这般小心翼翼,他们家爷的身体一定不怎么乐观。
顾昀果然皱起眉头,没有戳穿他,也不置一词,这种无言的氛围,让赵章心里更加发虚,差点就不打自招。
“我猜也是这样的。”晋王妃颇有安抚意味的开了口,“秦王的余孽虽然无所不用其极,但不管是京城百姓还是权贵,他们皆不敢轻易得罪,无非是跟宫中境况一般无二,派人围起来罢了,景翕身在侯府,没有人会对她动手的。”
“不止有秦王余孽,还有废太子余孽,顾恒是废太子的人。”顾昀缓缓开口,“侯府已经被顾恒控制了,赵章,想办法先联系上方玳。”
晋王跟王妃对视一眼,“废太子居然跟秦王谋划在一起!你身边的那个奸细,莫非是顾恒一早就安插进去了?”
晋王想通了事情的关键,亦非常愤恨,他们都忽略了顾恒这个存在,串连起顾恒这一环,差的那一步棋就对上了。
“不用费力去挤人堆了,本王已经忍够了那帮乌合之众,管他多少余孽,一窝端了便是,老将军明日若能突围进城,我们也该做点什么了,把宫里的禁卫军召集起来,先将宫门口给本王破了再说。”
破宫门!赵章瞬间热血沸腾,相比说谎话承受顾昀的高压,还是打打杀杀比较适合他,连他都受够了这样被动窝囊的境况,何况是晋王,大概早就受够了外面那群披着百姓外皮的孙子了吧,真是难为晋王忍这么久,若换做他们家爷,才不会管里头有没有真正的百姓呢,能站在这里围宫门,都是该死的。
赵章满血复活,自告奋勇的配合禁卫军破攻门去了。
此时天已黑透,深秋的夜里凉意刺骨,一小队夜巡的人走过,方玳从胡同口探出头来,她一直游走在侯府左近,一边想要打探京城境况,一边又不敢走远,生怕侯府有什么动静错过了,夫人还困在里面不知如何。
方玳越来越沉不住气,始终在出城跟闯进宫之间犹豫,最终却还是不敢扔下谢景翕,只好忍着一肚子窝囊气原地徘徊。
赵章跟爷都联系不上,方玳还从未体会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感觉,无能为力,什么人都指望不上,夫人身处危险……
咦?这话怎么这样耳熟呢,方玳回想了半天,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是明玉那丫头临别前跟她说的,还给了她一块玉佩,说如果夫人遇上不能解决的困境,可以拿着这块玉佩去找……找什么来着?
方玳绞尽脑汁的回想明玉说过的话,那会她虽然听了,但是没听进心里去,她认为明玉这丫头大概是临别在即伤心昏了头,有爷在,有她方玳在,夫人哪里会有什么困境,倒是在要不要跟爷交底这事上纠结了半天,后来看明玉可怜巴巴的相求,又怕多余生出什么事来,所以就没提。
因为没提,她也差点就把这档子事给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现在困境交迫,她这辈子大概都想不起来。
玉佩她倒是随手收在身上,没有随意乱放,但是明玉当时说的是哪儿来着,她却是死活想不起来,于是她便打算摸着黑在京城里找找,看看有没有哪里能提示她想起一二。
方玳漫无目的来到朱雀街附近,却也并非漫无目的,主要是顺着夜巡人走过的地方来的,说起来这附近的夜巡人好像少的很,不知有甚缘故,方玳起了疑心,便循着街市查探。
忽至一家店外,因为关着门,并不知里面是作甚的,方玳回想着平日里这块地界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对了,这是家书店,书店,好像明玉那丫头是提过书店来着,朱雀街的这家书店不常有人,所以总是显的异常冷清,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啊。
方玳摇摇已经混乱的脑袋,决定信明玉一次邪,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走上前去叩响了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