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氏年过四旬,已经不是少夫人的打扮,二老爷身体不行,家里已然是大房掌家,看上去一派掌家夫人的模样。
一声顾夫人便很能说明俩人此时应有的立场,大家心知肚明,似乎也没有了继续做戏的必要,既然谢景翕没把自己摆在侯夫人儿媳的位置,喊曾氏一声姨母的邹氏,当然会分清内外的对待她。
谢景翕觉的这样挺好的,装了那么多年,大家也都累了,不如有话说话,无话免谈。
谢景翕跟顾莞,皆与她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无多言,正待就位,却见原本跪在前头的健哥儿忽然跑过来,直眉楞眼的狠狠推了顾莞一下,连带着谢景翕也被推的酿跄。
“你们不许跪在这里,你们不是侯府里的人!还有你们二房,这里是侯府人才能跪的地方,你们都得听我的!”
健哥儿便是顾恒唯一的儿子,十一二岁的男娃娃,长的倒还齐整,就是那张扬跋扈的模样跟京城贵少一般无二,俨然是侯府他当家作主的模样,也不知道方晚晴给他灌输了什么道理,居然教成了这个样子。
被他一嚷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股脑朝这里看,一副好戏要开场的模样,其实侯府的家下人换了又换,不认识谢景翕跟顾莞也实在正常,加上她们穿的也不合规矩,好多人都想问一句她们是谁。
邹氏穿成这样,论关系倒也说得过去,再者你们侯府没有孝子守灵,子侄们过来撑场子在情在理,这种时候大家都尽心尽力,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伤人。不懂事的是小孩子,可罪过都会算在大人头上,若不是平时言传身教,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何况十一二岁的男娃娃已经不算小孩子,如果他爹撑不起来侯府,他这个年纪掌家都使得。
不过话说回来,顾家的这些矛盾算是积怨已深,大房二房,亲子继子,哪一样都是一点就着的火药筒子,压了这么多年,似乎注定要在这个时候发出来一样。
顾莞积攒了一肚子怨气,被他这么一推,一股脑涌上了头,连带着对这个家的失望一起,“啪”的一下,直接糊在了健哥儿脸上。
“不成体统的东西,谁教的你这样没上没下不懂礼数!”顾莞动了真火,吼的周围全没了声响,念经的哭丧的都成了惊弓之鸟,吓的集体失了声。
方姨娘闻声而来,不明就里的愣在原地,居然也忘了上前。
“这里哪个不是你的长辈,不知道见了他们该喊什么吗,问我是谁,我来明白的告诉你,我是你姑姑,不知道也给我记住了,没人教你为人说话,我今儿就代替你爹来教教你!”
健哥儿被她一巴掌打懵了,估计长这么大也没人舍得碰他,顾恒不常在家,在家也懒的瞧他,都让后院这些女人教的不知道天高地厚,而其实,健哥儿也真不知道他还有个姑母,顾莞离家出走后,没人提起她过。
顾莞一扫腿,让健哥儿跪在地上,“去给你叔伯婶子们磕头认错。”
小孩子大都叛逆,健哥儿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磕头认错,张牙舞爪的开始轮拳头,“我才不给他们磕头,我是侯府的长孙,他们不配,你是我哪门子的姑姑,用不着你来管我,连我爹都不说我什么,你凭什么管得着!”
顾莞压着他的肩头,压的他动弹不得,强行把他转过身去,摁着他的脖子给二房的人磕头,“凭什么,就凭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就凭我是你姑姑,侯府长孙?谁告你的,不知道你前头还有哥哥姐姐吗,你爹不管你那是他犯混帐,就他那副德行,侯府迟早得败在他手里,还有你什么事,嗯?你以为侯府就是万年长青不倒的么,就你还想当侯府长孙,早着呢你,先学会怎么尊敬长辈再说!”
健哥儿强行反抗了一会,深深的感受到了力不能及这件事,被顾莞压的死死的,小少年头回尝到人生挫折,无措的哭了起来。
“呜呜……娘,祖母,你们在哪啊,我被欺负了呜呜……”
他一喊娘,方晚晴终于反应过来,扑过来就要往顾莞手上抢人,顾莞一个眼神瞪过去,吓的她不敢上前,“你是什么身份,管了几年家不知道姓什么了吗?”
方晚晴不敢置信的看着顾莞,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她是什么身份,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质疑她的身份了,她是侯府的掌家妇人,并且不会有其他人来撼动她的地位,连顾恒都默认了不是吗,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束了,她是正当的侯府掌家妇人啊!
可是那个人,一个出走多年的姑娘,现在居然问她是什么身份,教训着她的儿子,指责她没有侯府的话语权,这是场笑话吗,为什么她很想笑呢,她对这些质问完全不能反驳,她的身份,就只是侯府的姨娘而已。
还是抵不过一个姨娘的身份么,她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还是禁不住被人扒开这层皮啊,呵呵……方姨娘失声笑了出来。
健哥儿此时有些绝望,他娘是疯了吗,为什么不过来救他,就只顾着一个人笑呢,健哥儿哭的更凶了,夹杂着他娘的笑声,十分的魔性。
“姑姑呜呜……你饶了我吧……我娘他疯了,他不要我了……”
顾泉从人群里走出来,把健哥儿从地上扶起来,“算了吧顾莞,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我们不跟他计较便是,侯夫人这才走,何必在她跟前闹成这样。”
顾莞忽然就没了力气,松开了钳制健哥儿的手,为什么在她跟前闹,她就是心里气不过罢了,就是要让她看看侯府本来的样子,原本就是如此的不堪,其中有一半都是她的糊涂造成的。
可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侯府已经烂泥扶不上墙,她方才说侯府不可能永远长青不倒,这话所有人都听进去了,于是恍然大悟,他们争了这么多年都在争些什么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安奉候府早就已经岌岌可危,他们居然还指望着靠侯府这棵大树庇荫。
顾莞这一巴掌,把大家都给打醒了,集体变的茫然无措起来,那些跪在灵前的孝子贤孙们,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
而重新响起的诵经声,总也分不清是在替谁超度。
谢景翕拉着人偶似的顾莞,走出了灵堂。
出来后,不期而然的跟顾恒兜头而遇。
顾恒居然赶了回来,原本是赶谢景琪的丧事,现在反倒遇上了侯夫人的,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赶回来的,一副无所谓的状态。
顾恒的变化最为叫人吃惊,他已经蓄起了中年男人该有的胡须,周身已经没有半点意气风发骄傲清俊的气质,反而阴沉的可怕。
回想起来,谢景翕真正跟他第一次见面,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在谢家,她彼时刚来京城不久,对一切都还陌生茫然,从许氏的屋里出来,不期然的遇上了过府的顾恒,那时他的眼神气息,一度叫她不能忘记,就如同眼前的变化一般深刻。
三人相顾无言,是顾莞的一巴掌,再次打破了沉默。
“你居然这种时候才回来!你还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吗?”
谢景翕一惊,顾恒没有躲,但是脸上却噙着笑,一巴掌能打醒好多人,却打不醒顾恒,他不在意的挑挑眉,“生死有时,谁又算得准呢,赶上赶不上,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顾莞,还轮不着你来教训我。”
顾恒那个态度,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他分明是听到了顾莞教训健哥儿说的话,可是对他全无用处,且谢景翕发现,他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看她一眼。
眼前这个顾恒,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顾恒,谢景翕觉的他陌生无比。
“二哥!”
顾莞喊住要离去的顾恒,顾恒正巧停在谢景翕身边。
顾莞的声音里尽是失望与不可置信,“二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你以前……”
“不要跟我提以前。”顾恒看着她,“顾莞,你还是这么天真呢,穿成这样还有脸在这里教训别人,侯府还轮不着你来当家作主,想跪在灵前,换了衣裳再说。”
顾莞目瞪口呆,直到他走远了,才拉着谢景翕道:“他,他是顾恒吗,被什么附体了吗,我怎么不认识他了,景翕你跟我说他是我二哥吗?”
她二哥可是家里最温和的人啊,爹娘板着脸的时候,就只有二哥会对她笑,她做什么他都支持,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这样的话,这都是怎么了?
是啊,谢景翕也想问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把那样一个顾恒变做现在这个样子,气质阴沉,眼睛里了无人味,就好像另一个顾青。
“景翕,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一刻也不想,我们回广东好不好,什么亲情人情,根本没有意义啊,这里已经变的陌生无比,再待下去,最后的一点牵挂都要磨干了,我不想对这里充满恨意,一点也不想……”
谢景翕拉着情绪失控的顾莞往自己院子里走,恨意,她对这里一直都是充满恨意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