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着便已抬了步子,漫无目的地到处闲走,冯飞在后头随侍。如此走了几步,聂沛潇又想起一事,遂问淡心:“你进宫也有两年了罢?打算何时出宫?”
“出宫么?”淡心迷惑地摇了摇头:“圣上没提……奴婢这个月就入宫满两年了。”
“最近事情太多,兴许皇兄记不得了。等母后葬入皇陵,本王会对皇兄提提此事,务必给你寻个好归宿。”
聂沛潇话音落下,淡心的脸色却陡然苍白,支支吾吾地道:“这……恐怕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聂沛潇干脆地道:“女官按制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只要你愿意,皇兄也没法子强迫你。再者出岫也必定不愿你继续留下。”
他远目望了望应元宫这一片恢弘宫阙,冷冷长叹:“宫中人心难测,是非太多,不是你久留之地。”
的确不是久留之地,淡心在心中暗叹。倘若有聂沛潇相助,自己是否就能顺利出宫了?还是说,这会给聂沛潇带来麻烦?
淡心正自犹豫不决,岂料对方已斩钉截铁地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等母后丧葬过后,本王亲自为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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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天授帝为叶太后举行了盛大的典葬仪式,数千人浩浩荡荡执灯开祭,寅时便从应元宫出发,只为了赶在卯时入陵下葬。
漆黑的夜色深沉而喧嚣,京畿卫早早戒严了中轴大道,家家户户熄灯灭烛,无人敢惊扰太后的亡灵。
整支送葬队伍俱是白衣,在这夜色里更显白得煞人,好像一群游游荡荡的鬼魂,飘飘渺渺无所依靠。
天授帝与聂沛潇二人坐在马车之中,相对无言。他们身后,是一具由八匹骏马拉架的棺椁,其内躺着大凌王朝的开国太后,叶莹菲。
聂氏一族的皇陵位于京州城郊的屏灵山,依山傍水,地势呈南高北低、东穹西垂状。皇陵之中目前共有六座帝陵,葬着南熙开国以来的六任帝王。
每座帝陵之内都设有帝陵、后陵、亲王墓及陪葬坟。只要想起自己死后便会化为屏灵山上一具冰冷的棺椁,车内的兄弟二人便是无限感慨。
紧赶慢赶,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赶在卯时到了皇陵。天授帝与聂沛潇相继下车,皆被那清辉遍洒的朝阳之光所慑,一时竟有些睁不开眼。
“圣上、殿下,吉时已到,可以送太后的棺椁入陵了。”礼部官员匆匆前来,附在两人耳边禀道。
天授帝微微颔首,侧首看向聂沛潇,后者怀中恭敬地抱着一尊牌位,郑重地交给天授帝。随后,聂沛潇从礼部手中接过一盏长明灯,走在棺椁之前缓缓引路,天授帝怀抱牌位紧随其后。
石板台阶次第无尽,通向幽深森冷的后陵地宫。也不知走了多久,兄弟二人才走到地宫尽头——那该停放棺椁的位置。
送葬官们抬着棺椁缓缓入内,肃穆地放置在地宫尽头的丹墀之上。天授帝与聂沛潇一同上前,后者将长明灯插在丹墀后侧的石壁上,前者则将牌位搁置于棺椁的棺盖顶端。
牌位上,用金漆大字写就“孝慈昭宪敬顺懿德承天辅圣仁皇后”。这是太后叶莹菲的谥号,乃天授帝亲自拟定、亲笔所书。一个“慈”字,一个“仁”字,又是何其讽刺?
从今往后,叶太后正式成为大凌王朝史书中简单明了的一笔——孝慈仁皇后。
天授帝将牌位搁置好之后,便缓缓走下丹墀,与此同时,聂沛潇也走了下来。就在此刻,兄弟二人忽然闻到了一阵异香,便对视一眼,皆是疑惑地蹙眉。
聂沛潇沉吟片刻,率先开口:“许是棺椁里的香料罢。”
天授帝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自己浑身上下并无大碍,也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更何况方才那么多人送葬抬棺,都是无恙,可见这香料并非什么毒药、迷魂药。
想到此处,天授帝也隐隐赞同了聂沛潇的说法,大约是棺椁里的香料罢。他没再寻找这异香的来源,与聂沛潇一道从地宫里走出来。
贵为帝王,需要亲自动手的步骤并不多,至此,天授帝应做的丧葬礼节皆已完成。可距离整个入葬仪式结束,还有几项必不可少的步骤——焚香、祷告、念祭文、恸哭……只是帝王不必亲自参与罢了。
礼部官员候在地宫门口,见天授帝与聂沛潇出来,便立刻迎上前去,禀道:“请圣上移驾浣濯院洗去污秽,稍事歇息。诚王殿下该去焚香祷告、悼念祭文了。”
去浣濯院是必不可少的一项礼节,帝王出入皇陵,必须要沐浴斋戒,将地宫里的污浊亡灵之气洗尽。天授帝与聂沛潇都晓得这些繁文缛节,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在地宫门口分行。
一个前往浣濯院沐浴,一个去正殿继续丧葬仪式。
此次为叶太后送葬入陵,天授帝钦点了淡心随侍左右。这并不是执笔女官的职责范围,可他出于私心,也想教淡心看看,聂沛潇与他依然保有兄弟情义,而他对叶太后也算仁至义尽。
天授帝边想边走进浣濯院,宫人们早已准备好了沐浴事宜。淡心则倚靠在汤池外头的石凳上,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奴才(奴婢)见过圣上。”一众太监宫婢见天授帝突然出现,立刻停下手中差事,纷纷俯身见礼。淡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这才回过神来跪地行礼。
为了能让帝王在祭祀送葬时清爽沐浴,当初修建皇陵时,官员们曾挖空心思,将屏灵山的温泉水引到了皇陵之内,分流淌入每座帝陵的浣濯院,形成了一个个汤池。
氤氲的雾气从汤池里飘散出来,缓缓弥散于整座浣濯院里,也将淡心的面容笼上了一层迷蒙。天授帝将她的无措看在眼中,薄唇紧抿走到汤池边,凝声命道:“更衣。”
“是。”两个宫婢立刻上前,开始为天授帝更衣,其余众人则纷纷回避,淡心也目不斜视躬身往浣濯院外走。
“淡心留下。”天授帝清淡地撂下一句。
听闻此言,宫婢们立刻醒悟过来,为帝王更衣的两人也匆匆退下,只留淡心在浣濯院里更显手足无措。
为了缓和这尴尬的气氛,淡心连忙小跑到后院里,端了一个托盘出来。而那托盘之上,是宫婢们为帝王准备的花间晨露。
天授帝甚少饮茶,平日里大多是喝清水与酒。淡心曾斗胆问过他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人生在世,时醉时醒,酒水二字才是真谛。”
天授帝的回答很巧妙也很隐晦,可后来淡心也听岑江提起,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茶水味浓,容易被下毒,而清水寡淡,一旦下毒很容易被尝出来。因此,天授帝才甚少饮茶。
对于饮食酒水的谨慎,几乎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而天授帝的多疑便在这件事上显露无疑。
想到此处,淡心已将托盘奉到案几之上,执起备好的银针试探一番,待确定水中无毒、杯子上也无毒,才倒了一杯呈给天授帝。
天授帝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却不提沐浴之事,只问她:“还在怕朕?”
淡心摇了摇头:“不,奴婢不敢。”
“那就替朕更衣罢。”
更衣?淡心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不是奴婢的差事……”
“你从前在云府,不是服侍过离信侯和出岫夫人?怎么?换了朕就不行了?”天授帝凝声反问。
淡心闻言不敢再拒,只得硬着头皮领命称是。
天授帝平日素穿黑衣,今日特意穿了白色丧服,倒显出几分平和之意,不似往常那般阴鸷狷狂。淡心深深吸了一口气,被迫为他更衣解襟。
也不知是长久不做这差事了,还是因为担惊害怕,淡心的手指一直在发颤!原本天授帝就比她高出许多,需要她仰首抬臂才能为他解开衣襟,可她越是着急,越是使不上力气,竟连帝王前襟的衣扣都无法解开!
天授帝一直等着、看着,见她骇到这种地步,心中只觉得无尽失望与苍凉。
事情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她到底还是无法释怀呵!
终于,他缓缓摆了摆手,无力地叹道:“够了,你下去罢。”
淡心闻言如蒙大赦,立刻后退一步,行礼告退。
天授帝凝目看着她退出浣濯院,才自行解衣,踏入汤池之内。
许是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耗费了心神,又或者是因为有人让他失望无力,总之,在温泉水的舒缓作用下,天授帝缓缓陷入休憩之中,靠在池壁上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未几,天授帝被浣濯院外的说话声所吵醒,尽管那声音悄轻,可他依然听得真切。其实他并没有睡得太久,长年累月的枕戈待旦,促使他的睡眠很轻、很浅,很容易就被惊醒。
他在一瞬间恢复清醒,并没急着从汤池里起来,而是朝外低沉问道:“皇陵之中,何人喧哗?”
院外的说话声立刻消失,紧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宫婢回道:“禀圣上,慈恩宫的奉茶宫女子涵求见。”
今日叶太后入葬皇陵,慈恩宫来了不少太监宫婢,而这其中就有子涵。天授帝蹙眉沉吟一瞬,命道:“放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