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出岫回想一瞬,才忆起今日确然应承了明家的拜帖,怪只怪早上自己一心记挂着去看沈予入城,倒将这事给忘了。出岫自嘲地笑笑,尝试回想多年前明璎的模样。
出岫向来自诩过目不忘,记忆惊人,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她已根本记不起明璎的长相。印象中那个善妒、高傲的世家小姐,如今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骄纵影子,就连当初她如何侮辱自己,自己当初的心情又是如何,出岫都记不起来了。
曾经有多恨,多不甘,多屈辱,多绝望……如今却变成了过往云烟。方才去看沈予进城,她才蓦然发觉,两年的光景足以抹去前尘,更何况她与明璎的恩怨已过去许久许久了。
若不是那五千万两黄金的生生提醒,她会完全放下。可云辞六年多前便开始部署,她又怎能让他失望?怎能辜负他的筹谋?
她自然要将云辞未完成的计划,进行到底。
出岫沉吟良久,才对云逢问道:“赫连大人可来了?”
云逢摇头:“只有明氏兄妹二人。”
赫连齐没来?出岫颇为意外。这倒奇了,上个月她分明瞧见赫连齐将拜帖送去了诚王府,证明他也来了烟岚城。怎么他夫妻二人没有一并前来?还是说,聂沛潇也拒见赫连齐?
倘若聂沛潇真的拒绝相见,出岫也能猜测到其中缘由。一则是堂堂诚王想与明氏撇清干系;二则是他反感当年赫连齐曾抛弃晗初的往事。
出岫在心底默默叹息,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一袭男装,再对云逢道:“教他们兄妹去待客厅等着,我换件衣裳再过来。”
云逢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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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烟岚城近郊的吹花小筑。
这座吹花小筑园子不大,只有一座不高的小楼,但胜在清幽寂静、别致精美,也算是一座很不错的别院。吹花小筑从前是南熙朝内一位官员的私产,五六年前他因有求于右相明程,便将这座别致精美的小园送给了明氏。后来明璎出嫁,明程又将其转送给了爱女,算是她的陪嫁之一
一年多前,沈予奉命审理明氏一案、进行抄家时,明璎已嫁去了赫连氏,因此这座吹花小筑才免遭收没充公。而明璎兄妹与赫连齐,近日内便一直住在此地,盼着能找机会拜访诚王及出岫夫人。
如今的明璎,再也不是右相的嫡女、皇后的侄女了。虽然她仍旧是赫连氏长媳,又是一双儿女的母亲,可到底是惨遭过家门巨变之人,不比从前锋芒显露,只是仍旧性情强势。
尤其是,明氏家道中落之后,她被迫将主持中馈的权力交出,婆婆也越发不待见她。只这一点,便令她心有不忿。
“如今放眼南熙朝内,最为显赫的便是诚王爷和云氏一族,这都是家底深厚、拥立有功的人,如今咱们是一个都开罪不起了。”明璎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幽幽叹气,神色无比感伤。
赫连齐自从知道出岫接下明璋的拜帖之后,心中也是忐忑而陈杂。为何自己的帖子她不接?反而会去接明氏兄妹的帖子?他一直想不通,并为此焦虑不安。
但是赫连齐也知道,如今的出岫夫人已并非软弱可欺的晗初,别说明氏已经倒台,即便明氏屹立不倒,出岫身为云氏当家主母,也不会再惧怕明璎。何况如今明璋欠下云氏巨款,已算是矮人一等了。
所以这一次明氏兄妹去云府拜见,他根本不担心明璎会伤害出岫。
赫连齐正想着,但听明璎再道:“今日我与大哥前去拜访出岫夫人,你务必要去诚王府等着,即便见不到诚王本人,你也不许离开。”
赫连齐最反感明璎这等强势的口气,下意识地冷笑一声,讽刺她:“我为何要去?”
明璎也不见恼,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对他道:“你想想,如今诚王和云氏盘踞烟岚城南北两端,哪一个咱们能得罪?倘若诚王知道咱们先去拜见了出岫夫人,他会怎么想?他必然争这个‘先来后到’的理儿,也许他还会以为咱们没将他放在眼里,或者以为咱们与云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诡计。因此你才要去诚王府,让诚王明白,咱们是一碗水端平,两家一个都不得罪。”
赫连齐闻言又是冷嘲一声:“你想得还真是细致,只怕是多虑了。”他自问认识聂沛潇多年,在这些礼数礼节之上,聂沛潇向来不大循规蹈矩,又哪里会想这么多?
明璎似见惯了赫连齐对自己冷淡,听了这番话,只瞥了他一眼回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若身为男儿,自当比你更能看清朝中局势。”
“你不也是嫁了个书生?”赫连齐面无表情:“岳父大人的确看清了朝中局势,否则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自从明氏倒台之后,明璎最听不得别人讽刺她的家世。此刻她闻言登时恼了,倏然起身走向赫连齐,单手指着他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啊!如今我明氏倒台了,你也敢对我大呼小叫了!当初倘若没有我父亲和姑母替你撑腰,你能年纪轻轻就做到刑部侍郎?即便赫连世家百年书香门第,但也是一群读书之人,能有什么实权在手?”
“我的确没有实权在手,那你当初为何要嫁我?”赫连齐反唇相讥。
是啊,自己为何要嫁她。明璎鼻尖一酸,想起儿时一幕。当初赫连一族的当家人赫连正带着自己最疼爱的嫡孙登门相府,恰逢自己刚被二哥欺负了一通,便不管不顾跑去找父亲告状,就此闯入了父亲的书房。
那时自己只有八岁,赫连齐已十岁了,她闯入书房时,赫连齐正坐在椅子上,恭谦有礼一字一句地回着父亲的问话。明璎自小不出相府,两个哥哥也都是跋扈的脾气,她头一次瞧见这种温温和和的世家子弟,对赫连齐的印象也颇为深刻。
再后来,十二岁时又与赫连齐偶遇,可对方早已忘了她是谁,她却还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与他见过的那一次。明璎自报家门试图唤起赫连齐的记忆,却只得到他一句“明璎是谁?”
这件事,这句话,令她速来矜持骄傲的心跌入深渊,那浓重的失落感与羞耻感扑面而来,令她耿耿于怀。当时她便发誓,总有一日,她要让赫连齐记得自己,并且心甘情愿喜欢自己,甚至是求娶自己。然后,她会狠狠一脚将他踹开,伤透他的心。
“赫连齐”这个名字,曾是明璎深闺少女时心中的一道硬伤,她记恨了许多年,却在听说赫连正为嫡孙上门提亲时欣喜若狂,再也不记得当年想要拒婚的初衷了。
然而后来她才知道,求娶自己并不是赫连齐的本意,而是他祖父赫连正的意思。两家婚事迅速定下的同时,赫连齐还出入风月场所,宠爱着一个妓女!
自己堂堂右相嫡女、皇后侄女,难道要跟一个下贱的娼妓争抢男人么?!明璎只记得当时自己醋意横飞,觉得大受侮辱,于是一怒之下向身为皇后的姑母告状,由姑母出面招来了赫连齐的母亲,为此斥责了一番。
也不知赫连齐家里是如何摆平的,总之这以后,赫连齐断断续续不再与那个娼妓往来,但明璎还是觉得心愤难平,便多次将晗初叫出来侮辱她,还曾想用簪子划伤她的脸。
若不是忌惮着晗初的追慕者众多,又怕世人诟骂自己善妒,她早就不顾劝阻毁了晗初了。只可惜,未等到自己下手,一场大火便将那位“南熙第一美人”烧死了。听说烧得面目全非,犹如黑炭。
明璎当时与赫连齐新婚燕尔,听到这消息时只觉得痛快至极,却发觉赫连齐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她思量很久才明白过来,赫连齐怀疑她是烧死晗初的幕后主使。
这么多年了,他们夫妻二人一直貌合神离,明璎知道自己脾气大,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变,但赫连齐对自己太过冷淡,行房事时也如同完成任务一般,从来没有一句温存……
而且明氏倒台时,赫连一族忧心忡忡,上上下下奔波斡旋,唯有她这个夫君赫连齐显得很冷静,隔岸观火,甚至是……幸灾乐祸。
每每想到这些旧事,她也存心要赌气,更要维持自己的骄傲,不想低三下四去求他。如此一想,明璎也是一阵灰心丧气,再看赫连齐依旧面无表情,不禁心中一酸,冷声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晗初。”
赫连齐面色一凝,没有做声。
明璎垂目又道:“我知道,你以为是我放火烧死她的,所以你气我。但这个事,真的与我无关!”
“我没说是你放的火,你多心了。”赫连齐回道,仍旧语气冰冷。
听闻此言,明璎更觉一阵酸楚。这些年来,她至少在赫连齐面前澄清过五六次,说自己不是烧死晗初的幕后真凶。但每每她如此解释,赫连齐总是冷淡地回她一句——“你多心了”。
他始终不肯相信她。夫妻之间,貌合神离、全无信任。可她已为他生儿育女,如今是离不开了。更何况明氏已经倒台,攀附赫连氏,已是她唯一的出路。
明璎兀自伤神感慨,此刻却听门外响起一声招呼:“三妹、妹婿,你们收拾好了没?”
明璎连忙回过神来,克制地朝门外回道:“嗯!这就出来!”言罢再看赫连齐,问他:“那你去不去诚王府?”
赫连齐唇畔冷笑:“我打听来的消息说,今日沈予率军回城,诚王要设宴犒劳军中将士,只怕一整天都不得空……明知去了会吃闭门羹,那我为何要去?”
明璎见状也不再勉强,反倒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说,这个出岫夫人真不简单。沈予那个乱臣贼子,要不是做了云氏的姑爷,又由她力保,怎能咸鱼翻身,而且仕途上一路顺风顺水,还抄了我明氏!”说到最后一句,明璎口中已隐隐带了记恨之意。
赫连齐侧目看她:“你如何知道是出岫夫人保举沈予的?他从前与诚王交好,如今又在诚王麾下,难道不会是诚王保举他的?”
闻言,明璎颇为自得地分析:“真要论起身份来,诚王与天授帝手足情深,正因如此,他又怎会举荐福王的妹婿入仕?要知道从前福王和天授帝可是死对头,诚王才不会那么傻,这不是给自己泼脏水么!”
话到此处,明璎顿了一顿,低声再道:“反而是世人传言,说是从前天授帝龙潜房州时,和出岫夫人有私……”
“情”字尚未出口,赫连齐已倏然起身,蹙眉斥道:“你胡说什么!”
在明璎面前,赫连齐甚少大怒发火。明璎见他突然如此,有些微讶,立刻反唇回道:“你做什么发火?难道我说错了吗?她年纪轻轻一个寡妇,若是没有手段,何以能带着云氏达到这巅峰地位?必定是当初慕王在背后支持她了。”
“明璎!”赫连齐似真的恼了,竟然直呼她的全名,再斥:“你若再诋毁她半句,眼下立刻回京州去!”
明璎尚且不知出岫夫人是谁,见自己夫君如此着恼,只觉得一头雾水,抄手摔了案上一个茶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不想着怎么帮哥哥还清债务,让他重新出仕,你还跟我闹!”
许是屋子里动静太大,外头的明璋再也等不及了,破门而入:“怎么又吵起来了!”
明璎冷哼一声,强忍着委屈不愿掉泪。
明璋知道妹妹性子强势,妹夫多是隐忍,叹道:“好了好了,今日还要去离信侯府,若是晚了可是有失礼数。如今你哥哥我还有求于她。”
说着又转向赫连齐问道:“妹婿你去吗?”
赫连齐唇畔勾起意味深长的讽刺笑意,瞥了明璎一眼,才回道:“我不去了……我也不会去诚王府,我就在这儿等着。”
他等着看明璎见到出岫后的表现,等着看她气急败坏地回来。这等报复的快感,赫连齐已等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