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黡与栾玉的这副极侠之论,不逊于当初李小和与郑子克的自省之言。在这乱世纷争之中,又何来是非对错之说,栾黡生性暴烈,不容悖逆,然而此时与栾玉的争言,也无非是两颗倔强之心的对白。他不敢否认栾玉的所言,因为身在庙堂之中的他本来就知晓这是非曲直,或许所有人都明晰自己的处境,便是濒死之人也会知晓自己的死期将至,但是总是有这样许多不愿意承认,或者掩饰现实的厚颜无耻之人存在。那些将庙堂律法描摹得不可侵犯,将世俗百姓看轻得如同草芥的公侯,又岂能不知这世界上究竟何为良心。
栾黡的沉默,就是栾玉所期望的最好结果。她根本不能将栾黡说服,毕竟这是她的生身父亲,但是她能够让栾黡陷入若有所思的情态,这也算是栾玉颇为满意的了。因为就在此时,李小和已经背负着郢君从旁侧的小路向山下摸去。
不过少许时光,便听得东边山脚有人呐喊,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夹杂着刀枪磕碰的打斗声,栾黡当即回过神来,大叫一声:“速速派人增援东路人马,”转而对着栾玉唤了一声,“阿玉,父亲将令在身,不可有丝毫假济,你且回来,我答应绝不伤害李小和!”栾玉并未答应栾黡之言,远远的望见了东边烽火已起,心中落了踏实,转而向西边一瞟,低沉的回了一句:“父亲,女儿也很是想你,可是??????”
正在栾玉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觉得肩头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当即无法动弹。身后一人高声叫道:“将军,我已经将公主救下,但请放心吧!”
栾玉心中何等明白,自己被父亲算计了。听声音她当即就可以辨识出那人,她破口骂道:“州绰,你竟敢对我无礼!”
栾玉身后之人,正是栾氏大将州绰,他功夫不逊于羊舌虎之流,如今受了栾黡密令安排,绕到栾玉的身后,将她擒拿护下,免得在战火之中受了不明不白的伤害。
州绰擒着栾玉下了山坡,栾黡心中自然也很不是滋味,毕竟女儿江湖飘零许多日,碍于晋楚交锋,战事连绵,自己根本无暇顾及寻觅,如今出此下策将女儿拿下,当真有些赧然。不过终究是安然回来,他放了老大一颗心,安慰栾玉道:“孩子,就在父亲帐下歇息吧,别再受那些风尘的苦难!”l
栾玉瞥了一眼栾黡,并未吭声,生性倔强的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父亲如此擒拿下来。有些愤怒,又有些委屈,但是终究惦念着李小和,也没什么心思去答言。
忽然东边有传令军士来报:“禀将军,适才东路山坡莫名其妙的起火,有一个楚国高手突出杀死我们几个兄弟,然后被我们射杀了。”
栾黡闻言大喜,当即问道:“那人什么样貌,可是郢君吗?”
小军校根本不认识什么郢君不郢君的,只对栾黡言道:“不清楚,看他打扮是楚国军士的甲胄!”
“可有黄铜面具?”
“并无,只是普通的铠甲护身。此人功夫在寻常军士之上,但是脚下轻功平常,被冷箭射中,便即死在乱刀之下!”
栾黡听闻小军校回报,脸上当即落下许多失望,拈着胡须琢磨了许久,竟然都忘记安置栾玉的去处了。州绰终于忍耐不住,唤了一声:“将军,可是把小姐安顿在哪里?”
栾黡双眉紧锁,愁容对天,猛然间拍了一下大腿,喝道:“不好,莫不是西路有人偷跑,州绰你赶快上马随我向西面增援公子栾乐,千万不能让对方跑了!”
栾玉本来脸色微微缓和,她与李小和定下的声东击西的计谋几乎已经成功,只要那东边的大火再牵连一些时日,必然会让李小和与郢君寻到脱身良机。可惜那郢君的贴身护卫便这般被晋军的乱箭射死,如今不想父亲竟然料到了李小和逃脱的计谋,更让栾玉心中一凉的是那西边的要害竟然是由自己的兄长神箭栾乐来把守,那李小和岂不是又多了不少的凶险。想到这里栾玉的脸色也微微闪烁了几下,灯火昏暗之中栾黡并未注意到。
忽然又有小军校来报:“禀将军,西面有人想偷下山去,被公子乐一箭射中了胸口,此时已经气绝!”
栾黡闻言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备马随我前去探看!”
栾玉忽然心中一紧,竟然被乐哥哥射中了,这个人是谁,难道是李小和!不,或许是郢君也说不定!她的心一瞬间从天堂掉入了地狱之中。她害怕得紧,本来以为李小和逃脱有望,可是为什么竟如此不小心,被栾乐的箭射中前胸。如今李小和的修为,按道理是可以躲过栾乐的一箭的,难道是因为他从暗中发箭,让小核桃无法察觉吗!栾玉一时间给自己发出了无数的疑问,这许多问号让她自己一步步陷入了绝望和惶恐之中,她越思考越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信息,越觉得那被射中的人就是李小和,甚至都可以想象到李小和被射中之时口吐鲜血,双目冥冥的惨状。
栾玉终于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也给我备马,我也要去看看!”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栾黡心知肚明,栾玉要备马前去探看,可是不行。如若那已死之人是李小和倒也罢了,让女儿死了这条心也说不定,但是若是李小和还活着,死的是郢君,那栾玉闹将起来,又如同当日在栾府之中,两人你情我愿从这山野之中逃脱,栾乐届时连发箭的胆量都没,生怕误伤到妹妹,那却让今日这许多功夫又白费了。念及此处,栾黡厉声断喝:“阿玉你呆在中军大帐之中,没我的命令不可离开!州绰率五百盾甲兵随我前往西山探看情势。”
栾黡方安排好中军往来,忽然又有小军校来报:“将军,大事不好。有两个人身形矫捷,迅如脱兔,轻功好似腾云驾雾,从我军西边的驻守之处逃脱了。”
“什么?不是说射死了吗?”
“是射死了一个,但是那人胸口本就有伤,如今又中了乐公子一箭,当场气绝。可是另外两人趁此机会从边路逃跑了。而且其中一个人的武功十分厉害,掌风之中带有风雷之动,往来呼啸好似青牛出水,虎兕奔袭,我们已经有百多个兄弟被那小子打伤了,如若再无增援,恐怕被他逃到西边去了!”
栾黡一听此人的回报,大惊失色,自己摆布了半夜的围山阵势,这一下子就被对方给突破了,而且从身手来看,那两个死了的无非就是一些小角色罢了,真正武功高强的竟然是突围的这二人。栾黡一拍大腿:“快备马朝西边增援!”
栾玉听闻小军校的来报,一直悬着的这颗心扑通放了下来,甚至禁不住冷冷笑了一声:“父亲,带着我去吧,或许还能劝说李小和几句!”
栾黡如今焦头烂额,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竟然被人偷跑出来,不说颜面了,如此天赐良机擒拿郢君的好时候,如若错过了,可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到时候面对晋侯和群臣,只能自刎谢罪!
栾黡顾不得栾玉,大喝一声:“东边所有军兵,也都来西面增援!”拉起备好的战马,翻身而上,扬鞭飞驰,连战车都不用,直奔西边战阵而来。
却说李小和与郢君,牺牲了两个贴身小军校,终于在水泄不通的箭矢阵仗之中觅得脱身良机。如今生死危机的情势之下,李小和哪里还顾及什么江湖道义,只把一身功力,百变招式尽数使出,打得来袭的一干晋军落花流水。他体内真气源源不断,好似沧海横流,那几招真气无非江湖小浪,就已经令人难以招架。栾乐虽然箭法神妙,终归是被人调离了李小和身边,如今想要回身追赶,却发现这李小和内力强横,脚程极快,而且耐力不俗,背负着郢君一路朝着西南便黄河渡口而去。栾乐这边车马扬尘,大军飞驰,竟然都赶不上这么个一双血肉之躯的速度。
郢君虽然体内真气紊乱,几乎武功全失,但是神识尚自清晰。他趴在李小和背后,低声说了一句:“小和,前面渡口我早已安排下瓯夷道的众位兄弟把守,卯时之前若能到得岸边,便可以逃脱升天了!”
李小和此时也是目的明确,只一口气奔着南边跑去,这时候从山上冲锋下来,摆脱了一众追兵,眼前也是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几乎可以远远望见黄河在月色之下泛出的光亮。
如今虽然百般患难,千般算计,但是终究是逃脱出了这晋军的重重围困,或者说是栾氏兵将的重重围堵。眼前开阔一片,很难再有伏兵,李小和松了口气,放开的脚步更加快了。
寅时方中,李小和已经将身后的追兵甩开,虽然能听到身后晋军无数兵马的呼啸,但是已经看不到人影了。这时候李小和背着郢君接连两个纵跃,跳到了黄河岸边,却忽然心头一冷,沉声道:“前辈,此处并无半片船只!”
郢君自然久经江湖,沉得住气。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极为精巧的玉质小配饰交给李小和,贴着李小和耳边低声道:“先到河边去,用这个东西就能唤来接应!”
李小和瞧这小玉饰,上面七窍八孔,格外精致,显然是用嘴吹奏的一种独特乐器,李小和虽然没有见过,但是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他来到河沿之上,将那小玉饰含在口中,真气自丹田涌出,努力吹奏。忽然口中泛起一阵阵呜呜咽咽好似哭喊的声音,这声音格外的沉闷哽塞,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好似将死之人的挣扎一般。
随着这声音的泛滥,黄河之上粼粼波光似乎也受到了感应,渐渐的涌起了层层江浪,李小和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之物,竟然凭借着音律就可以呼风唤雨,这河神似乎都听到了这来自冥府的召唤。然而李小和一个眼花,再眨眼之时,就发现一叶小舟在江浪之中随着河水起伏漂泊,猛然冲向自己这边,就好似从河底的洞府之中飞出的一般。
李小和大喜道:“前辈,有了,有了!救兵来了!”
郢君心中也知道这是瓯夷道的接应兄弟来了,淡淡的点了点头,言道:“可以了!”
眼见那小舟靠岸,李小和眼目清明,月光之下瞧得清楚,当先一人正是程桐手下那名精干的女舵主。那女子见到李小和背负着郢君,将双手一抱拳,行礼道:“水鱼姬前来接应郢君,请郢君上船。”
李小和心中大喜,被晋军追杀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逃脱出天罗地网,如今急切脱身,好让郢君得以安顿。他毫不犹豫,双脚一拍凌空打了个翻滚,但听得郢君在耳畔道了一句:“且慢!”
然而此时人在空中,不能停止,虽然听到了郢君的吩咐,却全然不能再后退,只好双脚凝力,沉落在小舟之上。这一个迟快之间不过是瞬目流星,待得李小和刚刚触及船舷尚未站稳,只觉得脚下小舟猛力摇晃,突然间四分五裂哪里还有落脚之处。
那水鱼姬瞧准了时机朝着李小和前胸就是一掌,李小和此时脚下无根,顾不得许多,只好出掌想赢,对拍一掌,口中大喝道:“你不是程桐兄弟的舵主吗,怎么起歹心害我们!”
那李小和的喝问全然都是徒劳,脚下小舟片片碎裂,四散着随河水而去,李小和幸亏反应机密,在沉没之前双脚角力拍打而起,朝着岸边再次跳脱上去。
然而身在空中之时,只听身后郢君一声闷哼:“前辈,你怎么了?”
“看来瓯夷道已经叛我郢教,我中了他们的暗器!”郢君此时有气无力,内外伤加剧,竟然如同一个濒死之人。
李小和大惊失色,负着郢君在黄河北岸不知所措,身后便是追兵到来,而身前遭受了瓯夷道埋伏,却又没有渡河的船只,两个人兀立在月轮之下,苍茫银辉之中,没有丝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