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和与众位楚国勇士作别,已经摆明了拼杀的心态。而晋国群雄,显然是以群狼之势剿猛虎之威。如今围追堵截郢君,虽然碍于栾玉的安危,不好下手太很辣,不过只要拖住郢君,或者将他打伤,想必也逃不到哪里去。辛俞一声吩咐,众甲士蜂拥而上,都向郢君和李小和围杀过去。郢君的随身军校功夫不错,几个起落之间就将二十几个晋军打倒。督戎身为主将,双戟当先,直取李小和与郢君。如此情势之下,李小和根本不敢应战,一旦被对方团团包围,便再无脱身时机。如今众位小军校已经率先抢出,挡住敌人来路,李小和只顾一门心思带郢君脱身,却也顾不上栾玉了。他掌风连连向督戎拍去,李小和如今的功力,虽然不是天下至绝,却也是凝聚了多方真气,吸收了日月精华,以健全之躯打出的自如掌风,让督戎也不敢小觑。这两三下掌力之强猛,督戎也得凝力以双戟抵抗。在这李小和借着这空当,扶着郢君从西面退去。栾玉从身后唤了一声:“小核桃你带着前辈先走,我来断后。”
栾玉的这一句的确让李小和心中一凛。一个二十岁少年,对于情感的痴迷,远远超出了人们想象中的程度。那种爱恨不舍的衷心,是他一辈子只得铭记的挂怀。所以一想到可能要将栾玉暂时弃置于身后,心中立时升起老大的犹豫。然而眼下的情势丝毫不容许人们多加思索,即便是一两招的迟慢都要被督戎压制过来。李小和也只得认同喝道:“玉妹妹你莫要恋战,快随我身后过来。我且战且退。”
然而督戎又欺身而来,将李小和连连逼退,李小和招架两招,不得已将真气提起,怒特掌毫无顾忌,直拍督戎面门,督戎虽然久经江湖,但是这孤竹绝学怒特掌却还十分少见,尤其是以如此凌厉的真气驾驭而来,让督戎也心下一惊,慌忙闪身旁侧,躲避不及,被青牛角刮擦到右臂边缘,上半条胳膊瞬间就变得青筋暴起,手臂登时震颤不断,一时间拿捏不住双戟,哐啷一声右手的铁戟砸在地上。不过督戎格外凶猛,虽然右手拿捏不住兵器,仍旧咬着牙,一只左手握着单戟向李小和斩来。李小和单掌擎天,郢息真气缭绕于手掌之上,形成了极为轻盈的一层保护膜,将督戎的砸下的铁戟格挡在头顶,李小和轻声道了一句:“督戎前辈,你我旧来相识,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今日阁下军务在身,不可推卸,但是李小和也绝对不能让你伤及郢君!”
督戎与李小和对峙刹那,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铁戟交锋,也低声对李小和道:“李公子,你这说的哪里话。老督我的确军务在身,但是曾经郑楚交界与郢君有过交手,他大人大量放过我一马,我岂能不知,如今郢君身陷困厄,我便不出手,身后仍有十面埋伏,只要托小和兄弟你舍命相助了。”督戎言语之间猛力将单戟向下一压,口中好似使出了浑身解数,大叫一声,借着李小和的掌力将自己弹飞出老远。口中仍旧不住骂道:“臭小子的功力好厉害,不弱于郢君!”
李小和却也没有想到督戎与郢君仍旧存留着当初江湖相见的一丝情义,仍旧记挂着曾经他们交手之中的互相赏识。这些你来我往丝毫没有律法礼乐的约束,却显得格外的淳朴和澄澈。这些结交丝毫没有人人口中称颂的大仁大义,满口道德,但是却显得与人情人心,与世俗道义格外的相合,总是在这样一个道义与礼乐的冲突之中,总是在这个情义与正义的抉择之时,让李小和不由自主的去思索究竟什么才是这人间真道,那绝对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言表的公侯法令,绝对不是一两个可以叫嚣的天子规制,这是一种从人心底产生的所有忱情汇聚一体的爆发,或感佩,或怜惜,或思念,或歆羡,或敬畏,所有的情致自然流露,毫无做作,毫无自私之杂念,全然顺应天时地利人心的真意,这是真正不可道之长道,上德不德之大德也。他所思所想,足矣让一个看尽风霜的少年泪目。李小和无奈叹息一声:“哎,督前辈,这世上多少豪杰义士,他们不会说那些文辞,但是却会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何为侠义。替我问候栾兄,好好辅佐他吧!”
李小和将掌风连连打入晋军阵中,将对面冲来的甲士打散逼退,两名小军校借机退到郢君身侧,李小和道:“两位小哥带着郢君先行离去,我来断后!”
两名小军校护卫着郢君一路向西,李小和回身拍出两掌将栾玉拉出重围,不敢恋战,紧紧跟在郢君身后半里路的样子,也朝着西边行来。
栾玉低声对李小和道:“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什么?”
“以辛俞的用兵,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将郢君放走的,如今他西路并未设防,容我们轻易退避,显然是伏有后手!如今十几个人只剩下我们五个,怕是难以渡过黄河了!”
李小和经栾玉提醒,心中又忆起督戎的暗示,然而身后毕竟晋军茫茫,根本无法返回。如今全无退路,只得舍却一身剐,一路突围了。
果不出所料,方奔出了三四里路,山边又有一支晋军杀出,当先二将是羊舌虎和箕遗,这两人打着自家旗号,喊杀而来,却分明是受了栾氏的驱使,李小和与栾玉护着郢君向西南方逃跑,乱军之中一个小军校中箭难行。及至五个人摆脱了这一波伏击之后,天色已经将近丑时,昏黑无月,五人中两人伤重不能再战,尤其那小军校胸口中箭,流血不止,李小和当即替他点穴止血,可是仍然气力不支,想必是伤到了肺部。好不容易在山间寻到了一个洞穴,李小和不敢生火,将郢君扶入洞中。稍作休息,郢君问李小和:“如今可是到了秦晋之交?”
李小和琢磨了一下,答道:“秦晋之交距离此处还有很远,不过算计脚程已经过了阳樊,如今只要一路向西,便进入了晋国地界!”
那两名小军校,一个未受伤的将伤者安顿好,回身插嘴道:“李大侠,我身份卑贱,本没有资格插嘴,但是如今情势危急也顾不得许多。你身侧这名女子,与晋军许多重将相识,小子我不得不怀疑她,若不是刚刚连续两次晋军的埋伏,如今我们早已到达了黄河之畔!可是眼下我们这些人,十个兄弟死死伤伤,只剩下我们一个半,我实在不忍心!”
李小和眼见两个小军校如此狼狈,心中也有不忍。但是他对于栾玉的信任,却是丝毫不可动摇的,李小和言道:“两位小兄弟,李小和定当拼死为郢君护航。玉妹妹虽然是栾氏出身,却也是重情重义的人,李小和敢用性命担保,她绝不是内奸!”
小军校毕竟身份低微,不敢多与李小和辩驳,李小和如此说,他也只得默默的看着郢君,不发一语。郢君心中知道自己随身的十名军校,都是身手了得,忠心耿耿的护卫,如今死伤如此,的确很有些惨淡。不过郢君仍旧低声道:“你们几位兄弟,为本座奔走,舍生忘死,郢教的弟兄铭记在心。如今情势危厄,也是受了那前日卦象所限,的确不能怪李小和。如今战事牵连,也与本座决策有关,连累你们兄弟十人。眼下过了阳樊,只需赶到黄河之畔,自有瓯夷道高手接应!”
郢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一直站在李小和一边,无论在孤竹冰峰之上,还是在悬空崖解毒之时,还是眼下情势危急,他都绝不怀疑李小和的动机。这让李小和心中的感动已经超出了他本有的情感控制。这是一种父与子之间的信任,甚至有时候已经不仅仅限于此处。栾玉听闻郢君的所言,竟也心中无限感佩。此人身负绝学,雄才伟略,能够驾驭一方英雄,支撑天南大派与晋国争雄,的确有人所不能及之处。栾玉也当即向郢君拜倒:“前辈,你所言让小女子格外钦佩。虽然晋国英雄如云,文才武略之人数不胜数,但是无人能出前辈之右!”
郢君双目渺渺,微微点头,如今虽然身处困境之中,他尤早已安排下了趋退之策。他冲着李小和道:“那两名小军校一唤做孟七,受伤的那个是屈蔑。小和,你把少许的郢息注入他体内,环护于他心脉周围,可保性命无虞!”
那屈蔑也是个顽强的性子,听闻郢君叫李小和为他疗伤,自己勉力撑着身子,言道:“郢君,你是荆楚英雄的龙首,所有人都听你的号令,当务之急是为您疗伤。我这个小人物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李大侠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真气了。”
孟七听闻屈蔑所言,心中无限伤痛,言道:“兄弟,你所言不错。我们这些小军士,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楚国群龙之首,就是郢君您,我们今日出生入死,就是为了让您安然返回楚国。我们不怕死,我们也愿意为您而死,而这也是我们这些行伍出身的小兵一生的荣光。哪怕是我们死了以后,家乡能传说着曾经我们护卫郢君而战死沙场,也让我们心满意足了。”
孟七转而又向李小和道:“李大侠,小人刚刚言语冲撞,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把真气为郢君疗伤吧,我们生死不足惜!”说着孟七猛然给李小和跪下,不住的磕头。
李小和哪里知道这两人竟然突发如此言语,慌忙之中不知如何应对,也对拜到孟七的对面,伸手将他搀扶。这世上的动人情怀,并不只是英雄的专属。那刚刚消失湮灭的八位小军校,他们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怀有如此一厢忱情,只不过还未来得及向郢君告白,便已经身死他乡。或许那些今晚命丧箭雨之下的两国甲士,每个人心中都怀有一个高尚的英雄之梦,他们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大侠,也不是什么雄才伟略的雅士,或许只不过是一个离家从军的军士,只不过是一个唯独会被妻女忆起的枯骨,但是这在他们平淡无奇的生命中,足矣让他们成为梦想中的英雄,足矣让那些动人情怀流传在那些晚辈和乡里之间,他日被人说起,或许就会成为一曲传唱百年的美丽故事。
“壮士快请起,李小和定当为郢君竭尽全力!”李小和在眼前两位无匹高大的灵魂面前,显得瞬间举止无措。这或许也是师父想给他的一种江湖感悟和历练。
这小小的石洞之中,无灯无火,只有五个人危急时刻的真心告白。但是却被暗夜之中的一声断喝打破:“很好,很好,看来这楚国的英雄如今是走投无路,必然是躲藏在这附近了。”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有许多人在草丛中穿行产生的与树叶的摩擦,然后便又有人吩咐道:“前后两军封山,将弓弩搭起,万万不可轻敌,一旦有风吹草动。便即射杀,绝不可让楚国大将逃离此处!”
“将军,小姐还在对方手中,如此安排莫不是太过冒险!”
“嗯!”对方似乎沉吟了一阵,然后又低声说了几句,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便是李小和也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但是李小和此时心中明了,与栾玉对视一眼,这外面发号施令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栾玉的父亲栾黡。虽然李小和与栾黡并不熟识,但是从他的语气来看,毫无疑问了。
栾玉低声说了一句道:“看来父亲来了,这不好办了。我想先出去向他求情,哪怕是博得一点逃脱的机会,你带着郢君前辈便趁机脱身。”
可是李小和又何尝没有听见对方的安排,稍有异动便要万箭齐发,这让李小和心中格外的紧张了起来,他对着郢君言道:“前辈,恐怕等一下要拼死杀出,这一战凶险至极,前辈只得忍耐一下,随我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