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丐帮卫长老所猜想的那样,到了立春日这天,西羌朝廷终于颁下明旨,说是为了羌汉两族永结姻亲之好、往后彼此敦睦相处再无战端云云,所以大羌国皇帝陛下要册封原华国的护国永宁公主殿下为左皇后——自此羌汉两族便亲如一家,皇帝陛下对天下臣民都将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彼此……诸如此类的话絮絮罗列了许多。
此外为了安抚上京城的民心,果然额外又有民间欢庆三日金吾不禁的恩旨;虽说是国丧期间不宜大肆铺排,但上京城的九门届时都会重新开放,街衢巷间巡视的羌兵也大部分都会撤走——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因为屠城之事被吓破胆的京城百姓们得了这个消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这些日来他们终日惶惶不安躲藏在家中忍饥挨饿的苦楚委实已经受够了,有些实在捱不下去的也已经硬了头皮出门来谋取生计,可是城门一直不开,又让他们的心始终不敢放下来,生怕哪天羌帝又变了主意,会再调集人马把他们杀个鸡犬不留。
现在有了这联姻之事,又是前后一连两道圣旨下来,接着城门也开了,无处不在的羌兵巡逻队又撤走了不少;百姓们心头的大石头至此方放下了大半,这两道旨意张贴出来才半日,上京城里倒是已经热闹了不少。
除了城中百姓之外,因为宰相大人的丧事而陷入阴郁沉闷气氛的皇宫也因着这桩喜事气氛松泛了许多。虽然圣旨上已经明说了国丧期间不得铺排声张,但那位华国护国公主好歹也算是又一位皇后娘娘呢,重新归置整理宫室之类自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新皇后娘娘按说地位应该比朵兰这位正宫娘娘要低一些,但她毕竟又高于寻常的妃子和大妃,一应陈设仪制自然都要从新制定采办,为这事礼部尚书忒鲁乌与皇宫总管莫洛嬷嬷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莫洛嬷嬷自那日暗动手脚打下江梨儿腹中胎儿之后,心中也颇为惴惴不安地担心了好几日,毕竟此事关乎皇帝陛下的子嗣大计,倘若陛下追究起来,自己如何领罪倒不在话下,怕是牵累到皇后娘娘身上,自己可就百死莫赎了!
谁知元颉对于此事竟是毫不在意,即便江梨儿从冷宫里跑出来到他面前告状他都不为所动,反将后者如同扔弃废物破烂般又给踢回冷宫之中;此后见着莫洛嬷嬷也并未多问一句,便只当没有这回事,莫洛嬷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接着又是册封李无瑕的事,按说有朵兰这个后宫之主在,好多事原轮不到莫洛嬷嬷做主;可是朵兰这个正宫皇后在忙完了宰相大人沙勒赫的丧仪之后就病倒了。这一病来势汹汹,她自然无法起身理事,莫洛嬷嬷深体她的难处,也就自动把事情全都揽了过去。
如此忙乱了好几日,总算大致筹备妥当,第二日便要正式行册封之礼了;莫洛嬷嬷手头的活儿好容易告一段落,顾不上休憩片刻便又赶往凤翔宫来看望朵兰。
朵兰虽挂名是病着,倒也并没有躺在榻上养病,只呆愣楞坐在寝殿窗边拿着几根丝绦默默地编络子。莫洛嬷嬷走进来时只见这寝殿中黑沉沉的,半下午的光景倒弄得跟黄昏时一样,宫女们也都给打发得远远的,只有朵兰单薄的身影黑黢黢地背着日光影儿显出几分心酸的活气。
莫洛嬷嬷行了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过去道:“娘娘既然身上不自在,又何必不好好歇着些,反倒要弄这些怪累眼费神的活计?”朵兰听见她的声音,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淡淡的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累眼费神又有什么要紧?”
她原本姿容明艳绝丽,便如同盛放的牡丹花一般光彩照人卓然不群;可是如今整个人却黄瘦了不少,两腮微微突出,眼眶下陷,手背上的青筋也凸了出来,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再也看不见从前那般芳华绝代的美貌。只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依然还亮晶晶的,可即便是这双眼睛,如今也布满了红丝,哪里还有半分美目流转秋波灵动的模样?
莫洛嬷嬷心头一酸,几乎便要掉下泪来,强打了精神笑道:“等过两日娘娘身子好了,要做多少这样的活计做不得?如今还是听奴婢一句话,好好的先养病是正经。”朵兰凄然笑了一笑,痴痴地道:“嬷嬷你不懂,这活计再晚几日就赶不上了……你看这如意成双的络子,茵琦以前最爱编的就是这个,我那时候还笑她太过琐碎……可是如今沙勒赫也随她去了,我总得多编几条这络子随着一块儿埋下去,也免得到了那世里,他们两个隔着这千山万水的彼此找不着了可怎么好?”
莫洛嬷嬷哽着声音道:“茵琦夫人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如今宰相大人去了,他们必定已经团圆在一处啦……奴婢也知道娘娘心里难过,可是事已至此,您还是要节哀顺变,多多保重自己才好啊!”朵兰木然摇头道:“谁说我很难过了?我心里明明是替他们高兴的!我妹妹去得早,人家都说她的命不好,可是这些年以来,沙勒赫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一日!反倒是我这个活着的,如今连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了……你说说,若是我也早早死了该有多好?”
她此言一出,莫洛嬷嬷登时大惊失色,连忙道:“娘娘怎么说出这样灰心的话来?陛下即便有了其他妾室,他的妻子仍然只是您一个人而已,您万万不可有这般自轻自怨的念头……”朵兰听她着急,反倒又笑了起来:“嬷嬷放心,我不会再哭闹了,也不会再同皇帝陛下闹意气——我是一国之后,毕竟得有容人之量,一个华国公主算什么?将来怕是三宫六院美女如云也属常事,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即便为了子嗣计,多纳几个女人也是应该的,这些我都已经想明白了。”
她这段话说得异常流畅,如同在诉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他人之事,竟是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莫洛嬷嬷反倒有些担心,只得斟酌着又宽慰道:“道理虽然是这样,但娘娘也不必灰心,陛下心中毕竟还是最在意您的……”
朵兰自失地一笑,只当没听见这句话,倒将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递了过来:“嬷嬷你看,这花纹和颜色都还合眼么?”莫洛嬷嬷接过来对着日光仔细瞧了瞧,见是大红配着金黄与明赭这般喜气洋洋的颜色,立即便先称赞道:“这般鲜亮的活计果真不愧是娘娘的手艺,这般大气又稳重的颜色当真好看得紧……”
她打点着词句正要再夸奖一回别的,朵兰那里却打断她的话道:“既然样子不错,等我把这根做好了就由嬷嬷替我拿去送给那位华国公主,当做是新婚的贺喜之礼罢。”莫洛嬷嬷一愣:“这如何使得,她虽然号称左皇后,但仍不过是陛下的妾侍而已,娘娘又何必这么给她脸面?”
朵兰轻轻道:“这脸面我不给人家便没有么?你们准备的吉服我也见着了,样子真好看……人家身量比我高挑,穿上之后定然也比我光鲜体面得多!我送这点小东西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又算得了什么?”莫洛嬷嬷忙道:“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那吉服虽然用了大红色,但纹样装点一概都还在妃子级别,配饰也不能用赤金所制,哪里及得上您的金凤明珠袍服华贵?您才是咱们大羌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和您相提并论的!”
“是么?”朵兰消瘦的脸颊边挂起一个讥诮的微笑:“像我这样生不出子嗣的空壳正宫皇后,真的还有你所说的那般尊贵么?将来人家的孩子继承皇帝之位,我又算个什么东西?陛下如今总算还顾念着我几分,可这点子顾念又能维持多久?呵呵,方才我说不如早日死了才好,嬷嬷还拦着不许我说,如今看来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莫洛嬷嬷被她说得满心冰凉,含泪跪倒在地道:“娘娘万不可如此灰心泄气,您还如此年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子嗣的!只要您好好的保养自己的身子,再不要如此胡思乱想了!”“是啊,是啊……”朵兰喃喃说道:“我可得要好好保养着自己,不然怎么等着看陛下江山永固威加四海子孙满堂呢?还是陛下说的对,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过去只是我太傻太笨而已……竟然以为过去的日子还能再回来,岂不知自从离了草原那一日起,原来过去的我根本就已经死了……”
她口中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也不叫莫洛嬷嬷起身,只管自己木木地向床榻方向走去:“所以嬷嬷说得很是,我要好好地休养去了,你改日再来看我罢,横竖日子还长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