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八月十二了,又过了一场秋雨,秋意渐浓。秋霜染黄了西京城里的树叶,催开了灿灿菊花。天高云淡,风微凉。
夏初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依旧是男子的打扮,一身豇豆红长衫,却比她之前从咏绣春买的那件华丽许多,搞得她走路都加着小心。
苏缜一身月白,依旧俊美的脸,依旧淡淡的气质。夏初时而偷眼看他,恍若他还是半年前的那个黄公子,可自己却没有了那怦然的心跳,只剩下一种类似于怀念的情感,有那么一点点酸,有那么一点点唏嘘。
“那时才刚过完新年,那天我出宫去了侍德楼,与熙元吃了顿饭。”苏缜看着街道,轻轻地开口说道,“出来之后,我想再四处走一走,拐过永宁坊的时候差点被人撞了个满怀。”
夏初听他说到这里,眨巴了两下眼睛,指着自己道:“是我吗?”
“是你。”苏缜点点头,“我那时根本没有注意看你,只模糊记得是个瘦弱的男子,穿着一身粗布的衣裤。我闪开了你,你也闪开了我。我记得你对我说了个对不起就跑了。”
夏初低头笑了笑,“我看你穿的那么华丽,一看就是富贵人。安良那一脸的不乐意,我当然要赶快跑。”
“我没想过会再见到你,更不可能想到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情。”
苏缜如此一说,夏初便又想起了那时的自己,那时的黄公子,想起了那四月春天的气息。经历的,就像那时初露嫩芽的叶,此时已悄然泛黄。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也想不到。”
“我常常想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你是你,我是不是不应该闪开,是不是可以抱住你在怀里,再把你带进宫里。不让你认识蒋熙元,也没有什么黄公子,从一开始,我就是我,你就是你。”苏缜垂眸淡淡地一笑,“是不是很没有意义。”
夏初鼻子酸了酸,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你说一成不变的生活很枯燥,你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的深得我意。我的生活有世人想像不到的复杂,也有世人想像不到的沉闷。”苏缜停了下来,看着夏初,“我到现在也不清楚,究竟是该感谢你的到来,给了我一段不一样的经历,还是应该后悔认识你。你来了,却终究要走。”
夏初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才看向苏缜,“就像黄公子,来了却最终还是走了,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认识过黄公子。那些所有与黄公子经历的,从始至终都很美好。”
“是,都很美好。”
“如果我曾经让皇上觉得快乐,我希望皇上可以记住快乐的感觉。但我希望皇上能忘记我。”夏初感伤的有点想落泪。
“所以你送了我一捧想留也留不住的荷花。”苏缜轻轻地一声叹息,忽而又笑了笑,“是我太自信了,以为留你在身边就可以拥有。”
夏初摇摇头,“不是,皇上应该如此自信。你那么美,那么好,体贴又温柔。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我,我想……,我一定做梦都会笑醒,能够认识你,能够陪在你的身边。”
“可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你,一切也就都无从谈起了。”苏缜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说这是注定的结果,也许心里会好过一点。”
“也许就是如此吧。对于皇上的生活,我……,其实只能是一段插曲,一个意外。”
“我真嫉妒蒋熙元,他在女人方面总是这么无往不利的。”苏缜似是有些不满地说,又继续向前走去。
夏初看着他的背影,无奈一笑,几步追了上去,“所以最后他栽在一个‘男人’手里。”
两人一路走着,慢慢地走到了平光门外。苏缜往远处看了看,又转头对夏初道:“夏初,你真的……想要离开吗?”
夏初看着他没有说话,凝视半晌,苏缜才点了点头,“我想把你放在我身边,希望我能给你最好的守护,无忧的生活,给你最好的爱情。可我忘了,这些东西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如何给你。”
“皇上可以有,也一定会有的。只是,这些东西从来不是谁给谁的。”她挠了挠头,“我更想自己去创造,有自己可以掌握的生活。”
苏缜默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唤了安良过来,从他手里结果一个包袱递给了夏初,“我让闵风去过你那里了,这些是你的东西。里面有你的荷包,还有我给你画的那张画,已经命人重新装裱过。”
夏初有点意外地接了过来,抱在怀里看了看,不知苏缜是什么意思。
“夏初,我能为你做的不多。”苏缜又从安良那拿了一封明黄的布帛交给了她,“灵峰郡富饶,风景也好。朕已让人前去传达了旨意,钦封御赐女捕头之职,享同郡主奉。不必再扮男装了。”
夏初楞了半晌。苏缜要放她走了,她却不知道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难过;一封御旨为她铺垫了她想要的生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激的笑,还是应该感动的哭。
她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奇怪。
有些手足无措,混杂着深深的歉意,还有一些释然,还有那诸多诸多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
她曾经的黄公子……
苏缜上前抱住了她,“夏初,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去见……你喜欢的人吧。”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放手;如果可以,他真的就想这样带着她随意而行。就像那次离宫,那样在暮色中飞驰,那样与她相倚,从日落到日出,与她走遍江河的去看风景。
苏缜微微的哽咽,手臂又收得紧了一些,“告别,就不要再回头了。好吗?”
夏初咽了咽,却还是没能把眼泪咽下去,她在苏缜的怀中点了点头。
“走吧。”苏缜将夏初松开,转过了身去。
安良表情复杂地牵过马来,把缰绳放进了夏初的手里,吸了吸鼻子,“夏捕头……,你,你多保重。”
夏初抹了抹眼泪,又看了看苏缜,背上包袱翻身上马,一拽缰绳将马头调转。马甩了一下头,那缰绳一抖便踏踏地往东跑了起来。
“你要好好的!我也会的!”夏初在马上大声的喊道。
苏缜转过身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夏初离开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变小,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见,直到所有马踏起的尘埃与落叶,重又归于了平静。
夏初觉得告别这种事太讨厌了,无论是跟谁,无论是有准备还是没有准备。久久盘旋不去伤心的旋律,擦不净悲哀的色调,像这秋意浓。
可终归自己是要向前走的,如同时间不会停下,也不会倒回。生命里总是有人到来,也总是有人离开。
留下印迹,也留下回忆。那么多,又那么少。
夏初抹着眼泪沿官道狂奔了十几里,一直奔到一个岔路口才勒停了马。她抹了抹眼睛左右的看了看,片刻后忍不住啧了一声,心说这下坏菜了。
她不知道灵峰郡在哪!
刚才她光顾上与苏缜告别了,压根没想起来要问这件事。她把那封圣旨掏出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想也知道圣旨这东西上不可能还画着地图。
可恨的是,官道上现在连个人都没有,问都没的问。
已近晌午,这时候都是行路的人歇脚吃饭的时候。夏初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影,她只好先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缰绳无辜而又茫然的在岔路口晃悠。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才远远的听见有马蹄声靠近。夏初向声音的来处看过去,见远处一匹白马踏着尘土向着她疾弛了过来。待行的近了,她看清了马上的人,却是忍不住一笑。
“大人!”夏初喊了一嗓子,提着长衫迎头奔了过去。蒋熙元笑起来,连马都没有勒停,一个纵身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向着跑来的夏初展开了双臂。
夏初冲过去二话不说一拳捶在了蒋熙元的胸口,把蒋熙元准备好的一个深情拥抱给打了回去。
“大人,这么多天你跑哪去了!”
蒋熙元揉着胸口,幽怨地咳了一声,“你怎么还是一身男装?”
“不好看吗?”夏初爱惜地掸了掸身上的长衫,“我要出远门怎么穿女装?走半路还不得让人拐了?”
蒋熙元看着她,内心的喜悦像奔河一般,笑容想藏也藏不住,想忍也忍不回去。他伸手将夏初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男装一样拐,我就是来拐你的。”
夏初噗嗤一笑,在他后背上拍了两巴掌,“屁!谁拐谁啊!”
“你拐我。”蒋熙元抱着她慢慢地晃了晃,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好好的西京我不呆,好好的尚书侍郎我不做,被你拐去灵峰郡做郡守。是你拐我。”他松心般地舒了口气,“我真怕你不愿意拐我。”
夏初的脸上又有些发红,低头笑了两声,“那……不许再让别人拐了去。”
“不可能。”
“也不许给我拐个别人过来。”
“更不可能。”
“以后不许动不动给我摆上司的身份。”
“唔……”
夏初又拍了他后背一下,“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夏初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却听蒋熙元说道:“那你也得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在家不许欺负你相公,在外面不许给相公摆娘子威严。”
“我哪来的相公!”
“将来不许教女儿打架,不许教儿子拈花惹草。”
“我哪来的女儿,哪来的儿子!”
蒋熙元将她打横抱在怀里,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笑道:“会有的,很快就会有的,全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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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钻出了土壤,在不经意间缓缓长大。经过严寒的冬,经过温暖的春,经过炎热的夏,经过清凉的秋。
当它终成一片荫凉,清风诉说过往,拂动的每一片树叶都记录了曾经,记录了欢笑与泪水,记录了相逢与离别。
即便你不记得,何时埋下了种子。
——致夏初和蒋熙元,也致苏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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