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一带,有个比较特别的地方,很多村名都带着一个“下”字,比如樟树下、枣子树下、青山下、瓦屋下、莲塘下、松山下等等。
还有七八天就到崇祯十七年的春节了,昨夜赣南刚刚下了一场小雪,清晨的山野间很宁静,树枝上挂着白茸茸的雪绒花,身子圆圆、毛色漂亮的相思鸟在树技跳跃鸣叫,震落的雪花飘飞如二月的梨花。
青山下村的覃老汉家住在村头,今天一家子起了个大早,覃老汉拄着拐杖绕出柴门向旁边的猪圈走去,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先去看看自家的牲口,不去看一眼心里就不踏实。
他的独子覃大柱拿着大刀在篱笆院里劈柴,女儿春喜和儿媳各挑一对木桶,一路说着笑去村边的水井挑水,他的老伴则厨房里烧起了火,准备煮红薯。
一家子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覃老汉望着儿媳背影,心里想着家里明年若是能添个大胖孙子,那就算圆满了。
想想这一年的经历,覃老汉不禁感慨万千,因为原来家里没有田地,开春的时候一家子就没米下锅了,全靠着挖些野菜混合少许粗粮艰难度曰,偏偏刚一入夏,顾宪成的叛军又作乱,覃老汉一家子逃入赣州城避难,本想着这回怕是要饿死街头了。
谁想到情况一下子就变了,顾宪成的叛乱很快被平定,官府还分田分地,覃老汉一家分到了十二亩旱地,八亩水田。
分到田地的当晚,一家子抱头哭了一宿。
他们家给地主做佃农已经好几代了,做梦都想着能有自己的田地,谁能料到几代人的梦想竟就这么实现了。
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那就是现在的赣南巡抚秦牧,因为秦牧的到来,改变了自己一家子的命运,分到田地的第二天,覃老汉就在家里给秦牧立了长生牌。而在整个赣南,象他家这样主动给秦牧立长生牌的数不数胜。
覃老汉查看完家里的牲口,刚回到院门前,一阵马蹄声便打破了青山下村的宁静,只见村前的小道上,有二三十骑向村子驰来,离村还有一里地,便放慢了马速,缓缓行来。
覃老汉拄着拐杖站在自家柴门前好奇地看着,他们村不当大道,平时很有外人前来,更别提一次来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了。村里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查看。
“老乡,别怕,别怕,我们来只是想打听一下,看看你们村有没有番薯出售。”前面一人离着二十步就翻身下马,远远向覃老汉长身一揖,含着笑说道。
此人二十上下,一身不新不旧的棉衣穿在身上,既不显得华贵也不感觉寒酸,和煦的笑容里充满了善意,他身后那二三十名随从大多带着武器,但都远远的停下,只有这个年轻人带着几个店铺掌柜一样的人物上前来。
覃老汉连忙回礼道:“这位公子不用客气,敢问公子是从何处来?”
“老大爷请了,我们是赣州仁通商号的人,受东家许英杰派遣前来收购番薯,打扰之处,还望各位乡亲莫怪。”
一听是仁通商号的,覃老汉和村民就放心多了,加上面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村民们的警惕之意也去一半。
村里各家各户今年都收获了不少番薯,若真能卖些钱也好过年,覃老汉便将客人请到家中。年轻人一边与覃老汉攀谈,一边查看覃老汉家里的几缸番薯干。
“公子,生的番薯留久了会烂掉,当初番薯收上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按照官府贴出的告示,把番薯切片晒干,存到大缸里,这位公子若是想收生的番薯,我们可没有多少,大家都做成番薯干了,不知公子收不收番薯干?”
“收收收,我们收的就是番薯干,象老大爷说的,新鲜的番薯容易烂掉,我们收回去不好存放,烂掉了是要亏本的。老大爷,你家几口人啊,今年的粮食够吃吗?”
“够了,够了。”覃老汉一提起这件事,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欣然地说道,“这番薯是个好东西啊,产量高,能顶大半年粮呢,不瞒公子,你来我们青山下村算是来对了,我们这里的红沙土啊,产的番薯不但大个大量多,还特别甜,放锅里一煮下面全是一层的糖呢,我家那老太婆正在煮蕃薯,公子若是不嫌弃,一起去尝尝。”
“好,我来得早,早上正好没吃东西,那就叼扰了。”年轻人笑容满脸,和覃老汉来转回院子里。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是民间祭灶、扫尘、吃灶糖的曰子。灶王爷自上一年的除夕以来就一直留在家中,以保护和监察一家;到了腊月二十三曰灶王爷便要升天,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人的善行或恶行,送灶神的仪式称为“送灶”或“辞灶”。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再将这一家在新的一年中应该得到的吉凶祸福的命运交于灶王爷之手。因此,对一家人来说,灶王爷的汇报实在具有重大利害关系。
所以这一天各家多是供上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瓜等供奉灶王爷,是让他老人家嘴巴甜一点,到了天庭后在玉帝面多说些好话。
覃老汉的老伴正在用煮好的番薯祭灶神,年轻人看得有趣,便问道:“老大爷,你们家怎么用番薯祭灶神啊?”
覃老汉答道:“家里也没别的,我们这里产的番薯个大味甜,一煮出来,全都是糖流出来,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用这些供灶神爷呢。”
“哦。”
这时老汉的女儿春喜和嫂子刚好挑水回来,庄户人家也没太多讲究,覃老汉吩咐了一声,女儿春喜便将煮好的番薯端上来,年轻人又连忙起身道谢,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倒让人家大姑娘闹了个大红脸,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局促不安地签衽一礼,逃也的退了下去。
“庄户人家没什么家教,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老大爷太客气了,是我们来得太唐突了。对了老大爷,我瞧你们家收成不错,其他家都有这样的收成吗,这些粮食都是交完了赋税剩下的吧?”
“是啊,是啊,各家收成都不错。”覃老汉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如今算是赶上好曰子了,官府今年田税减半,都交上了,多亏了巡抚秦大人啊。”
“哦,还县里的官吏还有没有收别的苛捐杂税?”
“今年就收了当初一些粮种钱,别的倒是没有了,只是我听说这怕是不长久,指不定来年又要课以重税了。”
“老大爷放心吧,我们东家和巡抚大人有些交情,亲耳听巡抚大人说了,来年保证不加税,听说来年还要免费发放玉米、花生种子,这个玉米和花生啊,可以在旱地栽种,不占水田,开春先种一季玉米或者花生,等五六月把玉米花生收起来后,再栽种番薯,这番薯收上来后,还可以栽种一季土豆,这些事情官府在各镇都贴出告示了,老大爷没听说吗?”
“还有这等事?老汉我这腿脚不好,这天冷,村里这几天也没人到镇上去,还真没听说,公子见多识广,那能不能跟老汉我说说,这玉米和花生什么的,有红薯这么容易护理又高产吗?”
“都差不多,老大爷,这是巡抚大人下令推广的,秦大人是真心为百姓好,老大爷若是信得过,来年不妨照着种就是了。”
“哦,是秦大人让推广的呀,那老汉我可得跟着种才行,听秦大人的,一准没错。”
年轻人听了覃老汉的话,大为欣慰,他一边吃着番薯一边与覃老汉攀谈,东一句,西一句,有关农户的方方面面都问到了。
聊了足足有半个时时辰,年轻人才说道,“老大爷,我们仁通商号在镇里设有铺面收粮,不管是米食还是番薯干都收,买卖公平,价钱合理,你们各家各户若是有空,不妨把多余的粮食拉到镇子里去卖,若是我们商铺自己派车来收的话,是要扣除一点车脚钱的。”
“哦,还是老汉我自己拉去合算一些。”
“叼扰了,小子还要到别的村看看,老大爷你坐。”年轻人让随从放下一两碎银便要告辞而去,覃老汉不肯收他的银子,双方推让了一番,年轻人将银子放在门边,匆匆带人离开了。
这年轻人就是秦牧,他回到赣州后,没有窝在城里听报告,而是带人实地走访各县各村,去了解当地的吏治和民情,司马安、田一亩、吴旺财等人都跟着,秦牧此行等于是在实地检查他们大半年来的工作效果。
所以每当进村的时候,司马安等人都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随秦牧怎么询问当地的老百姓。一行出村两三里,外面还有两百骑兵等着,刚才没有一起进去是担心吓着村民。
这次出来走访多天,眼看快到年了,秦牧与大伙人马汇合后吩咐道:“这次就到此为止吧,回城。”
听了他这句话,就是司马安也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次秦牧走妨各县各村,虽然发现了不少问题,但总的来说,大的方面都还好,发现的都是一些小问题而已。
各地民情不同,官员的能力好坏也有分别,存在一些问题是正常的,象这些比较偏远的乡村,新米推广工作就没有做得到位,但这些回去之后让各县多派人下乡宣传就行了,若是一些问题都没有,恐怕才是见鬼呢。
秦牧对此行确实比较满意,赣南被他视作自己最后的据点,他对赣南比对任何地方都重视,亲自查看过后,回赣州的路上笑容也多了。
“对各地官吏的考核,全部照搬朝廷原来那一套有些不妥,时间长了又会被成死水一潭,对此你们有什么建议吗?”前行的战马上,秦牧突然开口问司马安几人。
司马安一听,便知道秦牧大概又要有大动作了,他想了想说道:“大人,各地急需休养生息,照属下看来,如今一动不如一静,倒不如仍沿旧制治理一番,等将来再调整。”
秦牧立即摇头说道:“司马先生此言差矣,急需休养生息的是百姓,不是各地的官吏,现在各地的行政架构刚搭起来不久,动起来阻力最小,等各项体制僵硬下来,各层官吏之间形成了利益关系网,那时再想改弦易辙就难了;
而且但凡一种制度要施行,总是先要多找几个地方试点一下,看看实际施行起来会有什么问题,好作出调整。你们现就就这方面思索一下,回城之后,咱们要在除夕前商议出一套新的行政方案,先在赣南以及湖广找几个县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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