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楼中辟有静室,也叫茶室,专供客人私下里密谈。张先生邀请方应物一行,方应物想了想,便跟随着去了。
他也很好奇张先生到底有什么机密要对自己说。特别是听张先生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必将会后悔。
这时屋中最不明所以的王德看到方应物出去,也下意识的要跟随,但却被唐管事叫回了宴席。此后唐管事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陪着王德东拉西扯起来。
王德虽然略微死脑筋了点,但人也不是蠢到家的,这时候哪还看不出来,今天的主角是方应物,自己只不过是他们要见方应物的由头和中介而已!
方应物和张先生来到旁边密室中,让店家上了烛火,分别落座后,张先生开门见山道:“方朋友心理定然有所怀疑,但我确实有桩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家东翁的意思。”
在这无人之处,方应物也收起了人畜无害的微笑,冷起脸问道:“闲话休要提,不知张先生究竟! 有何指教?”
“前些日子,方朋友是不是去过布政使司衙署?是否目睹了地方民众闹衙?”
方应物先是很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但随即就想到什么。右布政使陆大人与宁老大人一样,都是在布政使司衙署里办公的,堪称是同衙为官。
虽然陆大人在布政使司衙署里比较弱势,但坐衙官员谁还能没有点眼线亲信?自己去布政使司衙署拜访宁衙内和宁老大人,被人看到并传到陆大人耳朵里也是正常。
难道从那时起。陆大人就注意到了自己,并为了自己使小手段?方应物疑神疑鬼的想道。
不过这不是今晚的关键。又听张先生继续说:“此事方朋友应当知道缘故了罢,不知方朋友听到了什么?”
“听说近三年时间。宁老大人在海塘上头做事心切、用工急迫。导致地方徭役繁重,民众多有怨言。恰好今年又出了海潮冲毁堤防的灾祸,所以这才有闹衙的事情。”方应物答道。
张先生面上现出“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的表情,可方应物很快又补充了几句:“不过在下以为情有可原,宁老大人好心是好心,只是心急了而已。”
这左布政使宁良是商相公用的人,而他方应物是商相公名义上的关门学生。所以即便宁老大人偶有过错,但该有的立场是必须要有的,该袒护也是要袒护的。同党的意义就在于此了。
屁股决定脑袋,如果想从这里面挑拨离间,那也太小看他方应物了,他肉体年龄虽小,但心理年龄可不小。
张先生对方应物的补充不以为意,“方朋友是从宁家嘴里听到的罢?方朋友以为情况真如此简单么?”
方应物问道:“那你说还有什么解释?”
张先生盯着方应物,压低了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民众感到海塘动工徭役繁重并苦不堪言,那是因为徭羡银全部都被宁家中饱私囊了!”
方应物很是震惊。纵然沉稳,此刻也忍不住变了色,他实在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
换做普通人自然无法从着短短一句话中解读出什么,估计还懵懵懂懂的不知所谓。方应物熟知史料世情。脑中闪电般转了转,却明白了。
所谓徭羡银,要从徭役制度说起。普通百姓特别是农户不但要纳粮,还要服役。而大明官府也会按黄册征发丁壮劳力。从事工程修建、官府差事等劳动。
如果有不想服役并家里有闲钱的,可以向官府缴纳银两以逃避徭役。这就叫做徭羡银。从理论上说,徭羡银是逃避徭役的人交给官府,让官府用这银子另外雇佣劳动力用的。
但事实上,地方官府未必真拿这笔钱去雇佣劳动力。若真出现劳动力缺口,那么工期延缓就是了,慢慢来不着急的。
在起运比例很高的大明朝,地方官府手里税粮所剩无几,徭羡银便成了地方官府的重要小金库来源。
浙江海塘是史上有名的大工程,若要进行大规模修补,必然也是一项浩大事务。动用劳力数以万计,工期估计也要用几年时间,从中征收的徭羡银想必也颇为可观。
如果主导这项工程的宁老大人为了青史留名,而他又年事已高,时间所余不多,那么为了尽快完成进度,就应该把徭羡银拿出来,另行雇工弥补征发徭役的不足,以按期完成。
但如果宁老大人将徭羡银都贪污了,同时又想赶工程进度,那估计也只能超常规的征发徭役了,所以地方民众才会苦不堪言的要闹衙。
这就是地方民众闹衙和宁老大人贪污徭羡银之间的逻辑关系。
方应物几乎不能相信道:“宁老大人传言中口碑不错,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不是编出笑话来逗我玩罢?”
张先生察言观色,知道方应物已经明白了内里实情,也省得他再费口舌解释了,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句,和聪明人说话的最好之处就是省力气。
他故作嗤声道:“如此严重的事情,我用得着骗你么?你去问问宁老大人,你看他敢不敢否认?如今沿海民怨沸腾,只是杭州城里“暖风熏得游人醉”而已!
其实何止徭羡银,海塘修建中,只怕还有些别的见不光的事情!危言耸听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即便方应物从师门渊源上和宁老大人有关系,天然就可以划为同党,但方应物仍然认为,这次宁布政使实在做的出格了!
首先,按规矩这徭羡银即便不拿出去另行雇工,也是被充用为衙门小金库的,而不是直接进了主官的腰包。这不符合官场规矩,无论是明规则还是潜规则、
其次,这次修补海塘工程浩大,工期长达数年,其中经手的徭羡银必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最少也有数千两,与其他那些小打小闹的银子相当不一样。
量变引起质变,数目少了那叫灰色收入,数目大到一定程度那就是另一种性质了。
宁老大人怎么是这样的人?方应物痛苦的拍了拍自家额头,与一个做事特别出格的贪官为同党,从来就是名利场中令人最纠结的事情之一,棘手的很!
陆布政使故意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也有他的盘算,真是忒堵心了!自己一直知道陆布政使行事太阴谲,心里也始终在提防着,但却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上了他的套。(未完待续。。)
ps: 第三更,上午时间不充足,先写这么多,下午如果有时间再搞一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