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大老爷要新建预备仓、修葺县学学舍、修葺名宦祠,别人听到也就听到了,没有多想什么。但在不满于个人现状、寻求一切机会的方应物耳朵里,总觉得其中政治意图颇可玩味,须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方应物在心里把知县计划的三项修建工程串联起来,感到很有意思,当然最终着眼点还是要落在这个名宦祠上。
每个地方都有本地的乡贤和名宦,其中名宦就是在本地做过官,同时又德行卓越的,由本地人推举并上报。对官员而言,能成为一地名宦,那是相当不错的政治资本,死了后会入此地名宦祠享受供奉。
方应物研究过无数史料素材,最擅长见微知著的分析。这次他从汪知县举动脑补和附会出如下政治隐喻:
汪县尊修预备仓,是象征有政绩;修葺县学则是提醒秀才生员们本官很出色,毕竟“公论出自学校”,县学生员的舆论影响力很大:而修葺名宦祠则是要引导别人把自己和名宦联系起来。
三项修建连起来看,其内涵就是“本官意欲干出一番政绩,希望你们这些本地士子要认真领会精神,捧一捧本官当名宦”。
因而方应物推断出这个汪知县似乎是一位有名宦情结的人,所以试探了一句“老父母日后当入本县名宦祠”,这一下子真是挠到了汪知县的痒痒处。
说白了,这位县尊大老爷就是想做名宦。汪知县单名一个贵字,从成化十一年中了进士并选官淳安县,于当年年底到任以来,至今将近一年半功夫,从未听过如此贴心的话。
这方应物是一个知趣的人!汪知县对方应物的好感又提升了一个档次,他的思想觉悟明显超过所有县学生员和县内士绅。
但汪知县仍是极其遗憾的想道,可惜这方应物不过是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白身而已,说话没有什么影响力。倘若方应物是本地士绅名流,那便决然不同了。
方应物觉察到汪知县态度变化,于是大胆上前一步,从大堂门口进了堂内,要继续与知县攀谈几句。
对此汪知县不以为杵,县中想和他说话的人太多了,但只要看着对方顺眼,又适逢其会的话,机会当然可以给。
正当此时,忽然有个皂隶抢在方应物之前,对汪知县道:“禀报大老爷,时辰已到,该散衙闭锁了!”
原来按县衙规制,每天要定时散衙并关门落锁,夜间隔绝内外并安排巡卒,只有知县可以自由出入。
但这一下,便将汪知县与方应物之间的对话气氛打断了。
本来与方应物说话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眼见下班时间已到,汪知县便也失去了继续的兴致,起身说几句辞别场面话:“今日事毕,本官观你天资聪颖,回村后务要潜心向学,不可辜负青春韶光。”
方应物心里暗道,这当值皂隶八成是故意的,难道是谭公道的朋党故意捣乱,阻止他和知县拉关系?他不过是一白身村民。能与知县攀谈的机会可是难得,错过这个村就难有下个店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脑子飞快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深腰揖拜道:“小民方才感念老父母之廉正,心中偶得绝句,敬献与老父母为谢。”
听到方应物要献诗,而且多半是吹捧自己的诗,汪知县生了几分兴趣,这种事可是他做官一年半以来的头一遭。
但他又不好明目张胆的鼓励别人献上颂诗,故而只是静静的捻须笑而不语,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催促,耳朵却早已悄悄竖了起来。
虽然没有得到明示,但县尊停住了脚步,这足以说明一切了,方应物难道看不来么?张口便吟诵道: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人间疾苦声,君恩必报忧黎庶,一枝一叶总关情!小民斗胆以此绝句赠老父母,题名赠淳安县尹汪公。”
他口中吟完四句,却心内唏嘘一番,自己终于也走上了抄袭后世诗词的宿命之路吗?
那汪知县听到这四句,眼睛睁得溜圆溜圆,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好”,但幸好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老脸通红的咳嗽了几声。这可是别人为他献上的颂词,他喊一嗓子“好”算怎么回事?
汪知县原本只是抱着姑且一听的心思。一个十几岁少年人能做出通顺的诗就不错了,不可能有太高水平,所以听完后勉励他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足够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方应物随口念出这几句的水平超出了他的想象,反差之大险些让他失态。作为正牌进士,汪知县虽不是大家但基本的欣赏能力还是有的,他立刻体会出这首诗的妙处。
这几句有声有画,有情有景而又情景交融,通篇没有一字肉麻的谀辞,没有一处露骨的比喻,但却不动声色把自己高高抬起了。堪称是一首足以流传扬名的上等绝句,百金难买,若说不喜欢肯定是假的!
汪知县不知如何评价,说好很不妥当,说不好太违心,半晌才感慨道:“君恩臣必报,此乃本官之职责也。”
方应物灵机一动,开口对答道:“父业子当承,亦是在下之宏愿也。”
汪知县愣了一愣,回味过来后大笑道:“有趣,有趣!”周围一干愚笨皂隶面面相觑,尚不知有趣在哪里。
汪知县随口一个“君恩臣必报”,方应物便仿佛做对子一般答道“父业子当承”。这首先是上下对偶,字眼上可谓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同时“父业子当承”的含义又是意味深长,十分耐人寻味。既可以理解成方应物表决心,立志要继承父亲的成就,发奋努力去考秀才;也可以理解为方应物求人情,向知县暗示我想当秀才,请你照顾照顾......
这个不经意间发生的文字小游戏很巧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此汪知县并不着恼,反而觉得方应物文采风流、才华横溢。便吩咐道:“今日已迟,明日到县衙中来,本官要考较考较你的学问。”随后就回了内衙。
方应物出得大堂,已经是黄昏时候,见到族人便道:“县尊为我等做主,已然将那恶人处置了,不必再担心。此事传出去后,我们村子将会少许多麻烦。”
等众人轻轻欢呼过,方应物又道:“我不回去了,今夜在县城找地方投宿。”
他明天要再次受知县接见,而且还计划去县学讨要父亲该领的禀粮。他不想来回跑路,所以今晚就不回上花溪村了,明日直接在县城活动。
他可以不回去,但其他族人则是必须要赶回去的,明日还有农活,耽误不得。于是众人与方应物作别告辞,将随身零散的铜钱都交到方应物手中后,连夜赶回村子去。
这时代,凡是寺庙多半都是备有客房,可供客人留宿。方应物送走了族人,便来到淳安县西庙投宿。果然这庙里后院空着几件客房,方应物选了一间略微干净的住下。
在屋中单调无聊,方应物关上房门,信步出了庙,在周围散步。但此时天色已黑,处处黑灯瞎火,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转到了庙北,方应物远远瞧见有巷口隐隐约约闪现灯光。便被吸引过去,站在巷口向里面望去,却见有几家点着灯的店肆,貌似是饭庄酒铺之类。
这里也许就是本县夜生活一条街哪,不过总共也没多家店肆,看来商品经济还没有疯狂发展起来,方应物猜测道。
当中有一家院落,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大门上挂着一对红纱大灯笼,照亮了门下方寸之地。门口有个小厮,靠在墙上不住的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风月场所,方应物一眼就看出来了。
大明立国百年,虽然间或有靖难、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带基本上太平无事,少有动荡。承平日久,繁荣娼盛的腐朽景象已经开始侵蚀淳安县这个偏僻山区小县了吗?这简直是历史中没人能逃过去的规律,方应物大发感慨道。
不过他的脚步没有闲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门。方专家要对明代社会的腐朽文化事业进行实地考察和批判。
小厮在门口打瞌睡,居然将粗布衣衫的方应物放了进去。方应物进去后,便发觉院子里面的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隐约约听到许多议论声。
方应物拾阶而上,进入了堂中。看见屋内人数不少,有一二十个之多,或坐着、或站立,神态却都是安闲。
看得出来,这些人大约都是本县的上流人物,因为这些人要么是绸缎绫罗遍体,要么是士子儒衫,只不过没有公然穿出制服襕衫而已。
内里还有一道竹帘,隔开了一个小空间,里面大概是所谓的“名妓”。
此时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纪,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的演说:“近来南京姑苏风气多有美人诗会,才子一展所长,美人明眸青睐,屡成佳话也!我淳安幸有白梅这等才色双绝的美人点缀,吾辈今夜可效仿风气,抡才夺美入洞房,岂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应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从成化朝开始,民间风气开始解放了,史料诚不我欺。
说话张罗的那人对着门口而立,说完正好看见方应物进来,便觉十分碍眼。因为方应物穿着十分不体面,和这里不很搭调。
这年头的衣服,体面不体面只看三点,腰身肥不肥,袖子宽不宽,下摆长不长。腰身越肥、袖子越宽、下摆越长的衣服必然就越体面,像秀才制服襕衫就是以宽袍大袖为特点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极。
方应物今天出门,虽然从自己几件衣服中选了最体面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但还是很破旧。
这件说是衫很勉强,袍袖也就比普通长衣略微宽松三分,下摆离地小了三寸,但就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过在这个嘉宾满座的厅堂中,就显得极其碍眼和格格不入。
面对满屋子异样目光,方应物浑然不以为意,洒脱的笑了笑,在最外围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只不过是一群连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历史尘埃而已,有什么可畏惧的?新人难出头,若有这么个场合炒作扬名似乎很不错,顺手刷刷名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