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一甲轻轻把门关上,走了几步,见副市长杨重从案头拿起一份材料,放在外侧的桌角。
申一甲没明白杨重的意思,乖乖地站在办公室中央:“领导,我是督查办申一甲,不知领导有什么指示?”
“我知道你叫申一甲。”杨重抬起头来,“你进接待办还是我批的呢,立春市市委副书记孙婧,不是你小姨吗?”
“领导对我有恩。”申一甲说,“我一直记着呢。”
杨重端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一甲:“小伙子,一表人才啊。”
“领导过奖了,全靠领导当年手下留情。”申一甲说。
“好了,当年的事就不讲了。”杨重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眼睛移到桌角的那份材料上,表情立刻严肃多了,“我问你,这份督办内参是你写的吗?”
申一甲立刻有所醒悟,看来杨市长说的这份内参,就是今天被找来的真正原因。
他紧走几步,来到桌前,拿起了那份内参,只看了第一页就明白了。
这是他撰写的“蓝河市国企改制应该引起注意的十个问题”,是以督查内参的形式专报给市长宫树仁的,宫市长评价还不错,后来又专报给市委书记高崇云。这篇内参写了有一段时间了,杨市长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申一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份内参可能引起了某个领导的不满,否则杨市长不会为了这么一篇稿子把他找来,这份材料上没有签阅单,他也稿不清杨市长是从哪弄来的。
“这份内参是崇云书记交给我的。”杨重一句话把申一甲吓出了一身冷汗,“你觉得这份材料怎么样?”
申一甲正想谦虚几句,不料杨重脱口而出:“崇云书记要在全市范围内总结宣传国企改制的经验,你这篇材料要改动一下。”
申一甲手里拿着那份内参,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原来是市委书记对他写的材料不满意啊,那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能按照杨市长的意思,拿回去修改了。
“对不起领导,我这就拿回去改。”申一甲说。
“好啊,你先说说,这篇材料你准备怎么改?”杨重说。
“好好改。”申一甲说,“一直到领导满意为止。”
“我看这篇材料很难改,你有改的功夫,还不如另起炉灶,重写一篇。”杨重的声音很平淡。
在申一甲听来,却无疑于给这份自己得意的内参材料判了死刑。不知为什么,听到杨市长这句话,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抵触,自己的材料没有那么差啊,杨市长为什么要让他重写一篇呢?
杨重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你坐下,我跟你说说。”
申一甲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屁股只搭在椅子边上,随时准备杨重生气时再站起来。他摊开随身带来的本和笔,一付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这份材料的文笔我不想说什么了,那是你的自由。”杨重说,“依我看,这份材料的问题主要出在思路上,思路不对头,不符合崇高书记大力推进国企改制指示精神,至于哪儿不符合,怎么不符合,我就不举例子了,你自己琢磨去。”
申一甲似是而非地点着头,杨市长说得太笼统了,他仍然是一头雾水。
杨重的眼睛明亮,露出睿智的光芒:“这篇材料宫市长看过,总体评价还是不错的。但你不能站在市政府的角度,要站在市委的高度,站在全市的高度,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申一甲这回听明白了。市长宫树仁对这篇材料评价还不错,但高崇云书记觉得还需要修改,在思路上靠近市委,尤其是高书记的思想和思路。
“我听明白了。”申一甲说着,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回去改材料。”
杨重也站起来:“你回去好好改一下,下点功夫,我晚上陪个客人,九点钟回来,到时候我们再碰一下,争取明天早晨把材料交给崇云书记。”
“领导放心,我一定争取把材料改好,让您满意。”申一甲说。
“让我满意不行,你得让崇云书记满意。”杨重说。
申一甲在杨重的房间里停留了三分钟左右,他拿着那份内参出来,心怀像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一样,特别的狼狈。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反锁,身体靠在门板上,呆了片刻。
他本来要去娟子的新房去看看呢,现在看来恐怕去不成了。现在已经晚上四点钟了,离晚上九点钟还有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里,他要把稿子重写一遍,还要校对好,在打印机上输出来,没有几个小时他是没有把握的。
最闹心的是杨重只告诉他这篇稿子思路不行,需要重写,却没说怎么改,这样麻烦就有点大了。
他抄起坐机拨通了孙婧的手机号。
“你到了?”孙婧问,“动作挺快啊。”
“今天可能要麻烦,我恐怕去不了了。”申一甲说。
“怎么了?今天要加班?还是有应酬?”孙婧问。
申一甲本想把实情告诉孙婧,但一想孙婧和杨市长认识,而且关系很不一般,万一孙婧给杨市长打电话,那不就等于他把杨市长出卖了嘛。杨重本来对他就有成见,要知道他这么喜欢传小话,说不定怎么收拾他呢。
“单位来了点急活,有个督查材料,领导晚上要看。”申一甲说,“唉,太不凑巧了。”
“多大点事啊,工作要紧,今天晚上你就不用过来了,明天早点来就行了。”孙婧说得很轻巧。
“那……那我就不去了。”申一甲说。
“你愿意来我也不拦着,但前提是你把工作做完。”孙婧说。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申一甲说。
“好了,你忙吧。”孙婧说。
申一甲与孙婧通了话,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翻出那次国企改制督查走访的笔记,一页一页地翻看了一遍,顺手扔到一边。
杨重说这篇内参的思路有问题,是指的什么呢?按理说,这篇材料只是如实反映了一些情况和问题,并提出了几条建议,能有什么思路问题呢?无非就是与高书记的思想贴得不紧呗。
申一甲找出了市委书记高崇云的关于国企改制的讲话材料,还有市委关于深入推进全市国企改制的决定,从头翻了一遍,准备把内参的思路尽量往高书记的讲话和观点上靠。凡是需要思想思路的地方,全用高书记的原话,那样思路就不会有问题了。
晚上八点半钟,申一甲把重新写的稿子输了出来,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虽然内容还是原来的十个问题,但已经换了行头,变成了六个现象,从问题变成了特点。
申一甲团坐在沙发上,一分一秒地挨着时间,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八点五十,他带好材料,匆匆去了杨市长办公室。
楼上一片漆黑,杨市长的办公室根本没有亮灯,申一甲灰溜溜地回到了办公室。
他一直等到晚上十点钟,杨重也没有回来。
申一甲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马上给杨市长的秘书穆阳打了一个电话。
“哪位?”穆阳问。
“穆秘,我是督查办申一甲。”申一甲说,“杨市长晚上还回办公楼吗?”
“回办公楼干什么?”穆阳的回答让人匪夷所思。申一甲这才知道,原来穆秘书根本不知道杨市长晚上还要回来。
“有份材料,领导让我晚上九点钟交给他,领导可能是没抽出时间来。”申一甲说。
“杨市长已经休息了。”穆阳说,“领导向我交待过这件事,说如果你打来电话的话,就让我通知你,明天早晨八点钟到他的办公室。”
“好了穆秘,我知道了,我明天早晨八点准时到。”申一甲小心翼翼地挂断了电话,心里却很不痛快。
明天是娟子和吕良的大喜之日啊,他本来要参加娟子的婚礼的。申一甲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明天早晨八点钟,如果把稿子交给杨市长的话,可能用不了十分钟,自己就可以闪人了,那时再去参加娟子的礼物,估计时间还来得及。
时间已经不早了,申一甲不愿意再回住处了,那样明天早晨还得往市政府折腾,不如索性住在单位吧。
申一甲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把门窗关好,和衣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经过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的忙碌,疲倦感悄悄袭来,他很快就睡着了。
申一甲早晨醒来时,已经是七点钟了,他洗了把脸,下楼吃了点早餐,回来时已经快八点了。
他拿着材料,匆匆赶到杨市长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杨市长还没到呢。
他想给孙婧打个电话,却不知怎么跟她说,他无法确定杨市长对材料满意不满意,一会儿能不能脱身,就算给孙婧打了电话也是白打。
娟子是今天的新娘,她会是什么样子呢?申一甲开始了遐想。
楼梯口传来一声脚步声,申一甲扭头一看,杨重已经进了走廊,穆阳像影子一样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