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再喝一口嘛,这是我亲手熬的汤!”
见玉奴犹如哄小孩子似的劝自己多吃点东西,王容虽然仍不免疲累,可还是不得不依照她的请求,小口小口把剩下的小半碗汤喝完了。眼见玉奴喜滋滋地眉开眼笑,让莫邪把东西都收拾下去了,又坐在旁边打开一本诗经,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念起了诗,她只觉得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合上了眼睛。半梦半醒中,她再次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个向自己招手的孩子,一颗心猛然一颤。
而陪侍在榻前的玉奴见王容的眼中突然又滚出了泪珠,不禁怔忡了起来,本想掏出帕子去给她擦拭,可手才伸出去,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想当初她嫁给寿王李瑁之后,并没有服药避孕,那时候她只以为自己认为同房次数少之又少,故而用不着服药伤身,但如今回过头来想想,潜意识中,也许她根本就是想要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聊解寂寞。可是,李瑁后院的姬妾时不时有人怀孕,她却始终一无所出。
而现在,她也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身边也有那些雄健的男子汉大丈夫,可她那颗心就仿佛如同止水一般,再也不曾动起涟漪。也许这一辈子,她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体会到如今师娘的这种锥心之痛了。
想到这里,她便伸出双手来,紧紧握住了王容的手,甚至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她的手上,仿佛这样便可以将那股温暖传递过去一般。如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仿佛有人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头,登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当她回过头去时,就只见面前赫然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昔日那俊美风仪世无双的脸上,如今却是胡子乱糟糟,形容憔悴,显得疲惫而又********傅……”
玉奴失声迸出了这两个字,杜士仪扯动嘴角,勉强回了一个笑容。他在玉奴的肩膀上再次按了按,算是谢她多日以来对王容的照顾,自己则是在榻边直接坐了下来,端详着消瘦了许多的妻子。
遥想当年,两人从相遇相知,再到处心积虑地把这样一桩几乎不可能的婚事最终办成,然后是几十年的相依相守,本以为这次儿女们不惜冒着绝大风险促成了她来到安北牙帐城,他们夫妻俩便不用再分隔两地,谁知道竟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就不告诉我……”
杜士仪喃喃自语了一句,心头又悔又恨。就因为王容送信只报喜不报忧,后来又是大军围城,他只当作是城中内外全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张兴、阿兹勒还是龙泉,抑或李光弼、阿古滕、阿尔根,都是精干而又勇武的,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早知道,他和王容人到中年却又即将拥有一个儿女,他是否还能够如同最初计划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上这么一条路?
玉奴呆呆地看着自己视若父母的两个人,最终没有出声,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去。悄悄关上门的一刻,她最后盯着杜士仪和王容看了一眼,这才叹气关上了门。如果没有之前的意外,杜士仪这次回来一定会欣喜若狂,而不会是如同现在这样悲伤的表情。一阵冷风吹来,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双手,随即深深感到了一股仿佛深入骨髓的凉意。
尽管她不太过问外头的大事,可却能从这一次又一次的巨大风暴中感觉到,要变天了!
也许是夫妻连心,杜士仪在榻边没有坐太久,就只见王容眼睛微微动了动,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当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分明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就突然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身子仿佛也在微微颤抖。本想要开口安慰妻子的他只觉得喉咙口噎得厉害,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都知道了?”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的王容没有等到回答,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丈夫,见其眼露水光,她一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扎起身后,就死死抱住了他的肩背,无声地哭泣了起来,仿佛想把所有的悲伤和自责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
直到眼泪仿佛都哭干了,她方才声音嘶哑地说:“大夫是说过保不住这个孩子,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也不是没有万一。可我终究更顾着自己,更顾着别的事情,没有去想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如今满城上下确实都心向你我,确实都在替你我抱不平,可失去的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
“好了,不要再想这些!”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拍了拍王容的背,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罪孽,也是我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已经做好了背上更多罪孽的觉悟。不止是我们的孩子,也许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可能因为我这样的一个决定而送命!幼娘,收起这些悲伤和自责,往前看,这个孩子尽管没能看到这个世界,但我们还要为广元,为蕙娘,为幼麟,为已经出生的孙儿和外孙女考虑!”
王容终于平静了下来。尽管连日以来,很多很多人安慰过她,但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却是不同的。她已经习惯了从各种方面竭尽全力地帮他,已经习惯了和他商议出将来的方向以及战略,已经习惯了在有他或者没有他的时候,作为一个贤内助,支撑起业已影响力越来越大的杜家。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最终挺直腰看着丈夫,重重点了点头。
当杜士仪重新整理了仪容,沐浴更衣后出现在节堂的时候,就只见文武环列两侧,赫然人才济济。他徐徐在自己的主帅之位上坐下,随即重重一拍扶手道:“我知道,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很多人在担心,同罗和仆固一夕落入别人之手,南下的通路被截断,黠戛斯和回纥大军一度围城,整个漠北一下子就乱了,我们在这广袤的漠北经营数年,是不是一切的努力白费!我可以在这里明确地告诉你们,当然不会,永远不会!”
二十年节度一方的戎马生涯,起居八座一呼百诺,杜士仪此话一出,顿时让满堂文武群情激奋。他伸出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继续说道:“我进城的时候,看到了罗希奭那颗高悬于旗杆上的头,想来你们全都该知道,哪怕这个人再作恶多端,哪怕这个人再倒行逆施,哪怕就是这个人害得安北牙帐城曾经遭到大军围城,十万火急,可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这样做的后果,是我们会被朝中奸佞指斥为叛逆!”
“我们在辛辛苦苦打仗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辛辛苦苦筑城的时候,他们又在干什么?我们在漠北吹着凛冽寒风,冒着满天飞沙,千辛万苦才重新建起了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这些指手画脚的家伙却在长安看着歌舞,坐享荣华富贵!”
“他们才是叛逆!”杜士仪说到这里,仆固怀恩第一个站出来,先是慷慨激昂,随即便是犀利如刀,“罗希奭是个什么东西?他曾经因为对战功彪炳的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大帅用刑,而后被贬的酷吏,如今却被重新启用派到安北大都护府来,居心如何,昭然若揭!如果杀了这样的酷吏是叛逆,那么,还应该再杀一千个一万个,就能恢复朗朗乾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当初杀人的时候是阿古滕带头,城头将卒几乎人人参与其中,而下了杀手的是长史张兴,最后砍下其头颅的,是汉名叫做杜随,形同杜士仪义子的阿兹勒!所以,并没有参与此事的仆固怀恩竟然第一个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无疑代表着此次从回纥牙帐城回归的这支大军的声音!于是,大多数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李光弼。
众目睽睽之下,李光弼沉声说道:“罗希奭之死,是安北牙帐城中军民激愤所致,不是任何单单一个人的罪过。陛下这些年任用了太多的奸佞,朝政败坏,民不聊生,事到如今,我愿意附大帅骥尾,上书参劾杨国忠!”
杜士仪深知李光弼和仆固怀恩秉性不同,虽为契丹人,却更加恪守礼法,所以能够听到其说出联名参劾这样一句话,他已经很满意了。见其他人要提出异议,他便沉声说道:“正如光弼所说,事到如今,我等若是再没有任何反应,那就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任人宰割了!然而,如今南下通道已经全数阻塞,可此前回纥以及黠戛斯攻城,已经让安北牙帐城损失不小,我不想再损伤更多的人命!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带牙兵千人,前往同罗牙帐城见都播怀义可汗!”
此话一出,节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不论文武纷纷劝谏,有的说不能冒险,有的主动请缨,更有的言辞激烈地请战……在这一片纷乱的声音中,仆固怀恩看到张兴侧头往自己这边看来,便回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在场这么多人,两人在文官武将之中,算是最最有分量的,也是所有的外人当中最最明白杜士仪心意的。果然,当一个个文武陆陆续续主动请缨随行,杜士仪点了仆固怀恩跟着,却命李光弼留守。
谁都知道,仆固牙帐城现如今尚在都播手中,仆固怀恩留守仆固部的次子仆固玢现如今还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