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日。
漠北的草原上,夏秋之际还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枯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卷过,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随地都会下雪。就连草原上冬天常常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狼群,在这种时刻亦是销声匿迹。因为,那两位在天宝元年方才刚刚得到天子册封的突厥东西两面可汗,在休养生息一年多之后,终于向彼此举起了屠刀。明面上的借口是之前的一场小纷争,可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霸权。
在这一场攻伐之中,曾经是拔悉密监国吐屯的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倾尽全力,又号令回纥以及葛逻禄为前导,而乌苏米施可汗同样不甘示弱,以同罗和仆固部骑兵为左右翼,自己亲自率领兵马作为中军。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竟是出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
回纥以及葛逻禄竟是抽身而退离开了战场,而不约而同采取了退势的,还有同罗和仆固。
然而,杀红了眼睛的颉跌伊施可汗和乌苏米施可汗这两位自命为阿史那氏嫡系子孙的东西两面可汗,却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幕。两人倾尽全力地厮杀对战。终于,拔悉密军将之中,有人意识到了自己成了孤军,顿时呈现出溃逃之势。这一退,此消彼长,乌苏米施可汗自是趁势进击,当他率领亲兵冲到了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的面前时,脸上登时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阿史那施,受死吧!”
阿史那施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所部大军竟然会说溃退就溃退,此刻发现左右只剩下寥寥数人,顿时有些慌了。他为人自负野心勃勃,但说到底却并没有什么文才武略,在那面临生死的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想便大声叫道:“不要杀我!我可以臣服你,我的妻妾和财产,全都可以送给你……”
可是,他这一句话还没嚷嚷完,就只见一道寒光当头劈下,最后的一点意识便是那张仿佛仅在咫尺的得意笑脸——那赫然是他的死对头!
“哈哈哈哈,我终于杀了阿史那施,我才是整个突厥独一无二的大汗!”
一想到父亲重伤身死,自己率领部众挣扎求存,如今终于完成了夙愿,杀了阿史那氏中的最后一个对手,提着阿史那施那死不瞑目首级的乌苏米施可汗顿时踌躇满志。眼见得左右挥舞兵器高声呐喊,他忍不住也跟着高声欢呼了起来。
还不等欢呼雀跃的他吩咐乘胜追击,后队却有几骑人飞也似地冲了过来,到他面前后,其中为首的一骑人便气急败坏地报道:“大汗,不好了!同罗部和仆固部都一声不响退兵了!”
乌苏米施可汗就从来没有相信过仆固部和同罗部。在他看来,这些铁勒人全都是首鼠两端的货色,若不是阿史那施掌握了拔悉密这样的突厥强部,又拉拢了葛逻禄,其他突厥部落只剩下了三三两两的小部族,他根本不会分封阿布思和乙李啜拔为东西叶护。所以,一听说这两部竟然自顾自退走,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冷哼一声道:“我早就知道他们没胆子!他们走了就走了,这一仗我已经胜券在握,杀了阿史那施,日后有的是来投奔我的部族!”
见自家大汗如此自信,那前来报信的信使顿时有些后悔刚刚一句话没说完。可这个消息对于兴头上的乌苏米施可汗来说,无疑是兜头一盆凉水,在犹豫再三后,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可据探马回报,阿史那施所率大军之中,回纥以及葛逻禄大军也都突然退兵,就连阿史那施率领的拔悉密兵马也突然溃散了。”
乌苏米施可汗登时眉头倒竖:“那又如何?回纥和葛逻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胆子的软蛋!”
“大汗……同罗和仆固,拔悉密和葛逻禄,齐齐一块退兵,肯定有诈……”
那信使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突然中了重重一鞭子,他捂着脸哀嚎了一声,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可随即就听到乌苏米施可汗那咆哮声。
“我已经杀了阿史那施,接下来我便要一统东西,成为比先祖更加辉煌的可汗!什么回纥葛逻禄,什么仆固同罗,全都会在我的刀下瑟瑟发抖!我只要最强大,最有胆量的勇士,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害怕的懦夫!”
面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满自信中的可汗,那信使低头看着刚刚捂住伤口而鲜血淋漓的右手,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他默然策马后退了几步,见四周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欢呼雀跃应和之声,他方才用低沉的声音插了一句话。
“朔方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麾下,总计七万大军,已经分别出现在我突厥左右两厢腹地。”
他这声音和四周围狂热的欢呼声格格不入,可是,仍然有耳尖的人听到了。当这样的消息渐渐散布开来之后,就犹如烧得很旺的篝火上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就连志得意满的乌苏米施可汗也完全没了半点喜色。那一瞬间,他手中提着的阿史那施首级砰然落地,随即彷徨四顾,想要找个人出主意。可是,他最熟悉的阿布思和乙李啜拔不在,而这两年来被他倚为腹心的阿波达干也不在!
“不可能,我即将统辖整个突厥,我将是常胜不败的大汗,我怎么能败在这个地方,整军,整军!”
尽管事先得到杜士仪的传书,但在两军攻杀之际退兵时,回纥俟斤骨力裴罗仍然一度心存顾虑。可是,得报葛逻禄的聂赫留以及仆固部乙李啜拔,同罗部阿布思也在激战的同时约束兵马暂退,他就知道,恐怕他们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立刻毫不迟疑地往见葛逻禄俟斤聂赫留,然后两部合兵离开战场,当得知朔方的三万兵马已经直插战场之际,他衡量回纥和葛逻禄的兵马总数,心中微微一动。
倾二部之力,未必就不能退朔方兵马!
可是,骨力裴罗从来不是冲动之辈,尽管朔方兵马看似不多,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果然,当退兵百里之后,他便得知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出兵直取乌苏米施可汗老巢的消息。得知此次竟然是朔方和河东共同出兵,他再没有半点犹疑,和葛逻禄的聂赫留一块挥兵回击拔悉密牙帐所在。
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也好,乌苏米施可汗乌苏特勤也好,这下肯定全都完了!即便他们没法吃到最肥美的那块肉,但也至少得喝到头汤!
尽管砍下了宿敌颉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的首级,但乌苏米施可汗没有高兴太久,便遭遇了直插北上的朔方大军。已经疲敝的突厥兵马哪里抵得上朔方生力军的突击,只坚持了不多时便全数溃退。乱军之中,乌苏米施可汗身中数刀身死,首级和此前阿史那施一样,被那个幸运的裨将高掣在手当成战利品。而溃退的兵马只能四散奔逃,一时哀鸿遍野。
即便知道突厥的最后两位可汗都已经身首异处,突厥不复为惧,可既然提早半天传信给了回纥葛逻禄和仆固同罗,杜士仪原本的打算就是集中力量歼灭阿史那氏的嫡系,并不打算和附庸突厥的部族全面开战。因此,一击得胜之后,他便授意领兵的几位主将分拨追击,直插突厥西面可汗颉跌伊施可汗的牙帐,保持队列以免遭到偷袭,同时又遣人打听王忠嗣那边的战局。
此次征伐突厥东西两面可汗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大唐派往回纥以及仆固部册封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夫人的使节,竟然在漠北被劫。有了这样绝佳的口实,他在写信给王忠嗣之后,便上书天子,请求东西合击突厥左右两厢。
一任河东节帅多年,王忠嗣再也不像是当年年轻气盛时,动辄以少胜多,行险取胜,用兵日渐稳健。哪怕是此次的必胜之役,他也动用和河东兵马三万,即便其中近半步卒,可是,如今河东和朔方一样,虽步兵也都往往养有私马,上阵之际和骑兵无异。
而且,在惠妃和寿王一党渐渐式微之后,已经容忍了云州许久的他终于雷霆出手,将刺史及县令贪污事直接捅到了御前,以至于李隆基雷霆大怒,撤换了一大堆官员,如今的云州总算有复兴之兆,市马的数量又大有增加。
势如破竹大破乌苏米施可汗所属十一部,就连牙帐也连根拔起之后,王忠嗣方才就此停下了进击的脚步。当下头部将一一前来报功之后,他从其中听到了杜望之和杜广元叔侄的名字,不禁微微一笑,想到当初杜广元突然被配属到自己麾下的情形。
多年不见,他都没想到自己曾经教过的这个小家伙,不但长大了,而且竟然没有在富贵之中丢了志向!
“大帅,真的不再乘胜追击了?同罗和仆固虽是铁勒强部,但肯定可以拿下!”
“且不说穷寇莫追,只说同罗和仆固早就上书臣服,此次贸然和他们开战绝不明智。更何况,漠北如此宽广,哪怕将河东朔方全部的军队尽数北移,难道真能够镇守这样宽广的地方?贞观年间太宗皇帝的制度是最好的,将漠北分成各大羁縻都督府,然后将单于都护府北移镇守,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说到这里,王忠嗣不知不觉看向了西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