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不会被发现吧?”
“嗯。”
尽管罗曼的声音依然温温软软的,但鲁伯注意到,她的回答一次比一次短,这一次甚至就只剩一个“嗯”字了。
当然了,这都是因为差不多的问题,鲁伯已翻来覆去问了四遍,就算罗曼脾气再好,也不可能耐心到把最开始那样详尽的讲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给鲁伯听。这让鲁伯讪讪的,不免有些尴尬。其实,他只是有点紧张。而一紧张就想说话。或者说,想听听罗曼的声音。
在罗曼那碰了一个软软的小钉子后,鲁伯只好扭过头,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一下怦怦直跳的心脏,又活动了一下一直虚扣在重十字弩的扳机上,因而有些发僵的手指。然后,他便透过事先拨开的干草缝隙,向约七、八十步外的街道望去。
一只有着血红色外皮、狰狞可怖的犬形怪物正游荡在那里。
它此时背对着罗曼与鲁伯,正一点点远离这一辆他们躲藏着的,卸下了挽马、载有堆得高高的干草的货用敞篷马车。这让鲁伯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一开始时,鲁伯真的相当紧张。
毕竟那怪物一看就像猎犬或野狼一样,给人以嗅觉敏锐的印象。他真的非常怀疑,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往干草堆里一钻,会不会如掩耳盗铃一般愚不可及。
好在,那怪物——那只被罗曼称作“地狱犬”的存在,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就像罗曼说的一样,这些来自无尽深渊,来自那个火焰与硫磺世界的怪物,由于生存环境的原因,其五感事实上相当迟钝。它们之所以给人以感官敏锐的错误印象,其实是由于一种名为「魔力感知」的种族天赋。
该天赋的原理类似于职业者间,能依靠气息——也就是不经意间逸散出体外的能量,判断其大致实力与方位。只是精度上要高得多。
既然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只要一个包裹体表,能屏蔽掉大部分逸散魔力的零环小戏法「魔力膜」,就能让地狱犬变成半个睁眼瞎。只是法术起效后,他们也要配合着尽量减少活动。
鲁伯继续回想着,罗曼之前给他讲解的关于地狱犬的知识。
这些怪物是无尽深渊中最低等的恶魔之一。相较于那些诡异而能力莫测的高魔生物,不过青铜巅峰实力的地狱犬只能说是炮灰一般的存在。
它们的攻击方式只有锋利的爪、牙齿,灵活而像长矛一样危险的蛇形尾巴,以及利用体量与关节处的骨刺进行的冲撞。只是这些都属于纯粹的物理攻击,只要一副制作精良的骑士全身铠就能让地狱犬无可奈何。而地狱犬的防御同样非常一般,至少鲁伯手中的军用重弩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射一个对穿。
所以,尽管它们行动敏捷,有着远超寻常野兽的狡诈与机警,擅长配合作战,但依然无法改变一个身穿全身铠,手持大剑或战斧之类重武器的青铜阶怒气系职业者,就可以一对一群地单方面虐杀它们的事实。
但白袍法师亚尔弗雷德又不是白痴,他花费了六个宝贵的四环法术位,自然不是召唤一群不堪一战的垃圾来送经验的。地狱犬的价值完全在于它们的另一个种族天赋——「抗魔肌肤」。
这一天赋能豁免六环以下的法术与神术百分之四十的效果,三环以下再豁免额外百分之五十,也就是总计百分之九十,近乎魔法免疫的恐怖效果。
仅仅这个天赋,就让地狱犬成了施法者杀手一样的存在。
再加上,除秘银外的金属魔力传导性普遍极差,因而奥术系施法者最多只能着皮甲。这就使得奥术系施法者,尤其是白银以下的法师学徒在面对地狱犬时基本没有还手之力,甚至不如一个手持长矛的黑铁阶民兵。可以说,这六只地狱犬完全是亚尔弗雷德针对罗曼这能接下他一个「火球术」的法师学徒做出的布置。
这时,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精神状态大为好转的罗曼,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少年,轻声道:
“鲁伯,这个距离攻击的话,你能射几箭?”
少年人闻言,连忙重新估算了一下与那只地狱犬之间的距离——约莫百步。
由于他手中的重弩已上好了弦,第一箭自然随时可以射出。但考虑到此时平趴在松软的干草堆上、很难借得上力的别扭姿势,以及重新拉开这把重型踏弩所需的巨大力量,鲁伯决定还是保守一些。
“两箭吧……?”
他有些不确定地道。
“两箭啊……”
罗曼微微皱起眉头,低声沉吟着,似乎正在心底权衡些什么。
此时,那只地狱犬完全背对着他们。两发在百步内足以贯穿锁子甲的破甲锥,再加上骤然偷袭和她的法术辅助,罗曼有七、八成把握能将那只地狱犬杀死在这里。
但她又担心如果无法一击必杀,那地狱犬会不会有高声吠叫或心灵感应一类传递情报的手段,将他们的位置暴露给它的那些同类甚至是召唤者。本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支撑至救援来到,而不是拼命杀伤敌方。
一番思量后,生性谨慎的罗曼到底不愿冒这样没必要的险,于是决定什么也不做,只是静待地狱犬走远。
本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那一辆突然冲进道路的马车。
那是一辆过于简陋,以至于让人觉得一阵剧烈的颠簸就可能散架的平板马车。拉车的挽马同样羸弱而老迈,马车上只有驭者的位置坐着个穿一身略显肮脏的原色粗麻布衣服的青年。青年看着约二十后半,但也可能是又黑又瘦又干瘪而格外显老。
这样的家伙罗曼和鲁伯都再熟悉不过了。这种一辆破马车就是全副身家的行商可谓遍布王国各地。
尽管这些人自称为追逐梦想与财富的冒险家。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为某些情况特殊的偏远地区——比如暮冬堡,提供了便利。但在大多本分人眼中,行商依然是一些跟小偷、流莺,甚至盗匪之流相差无几的自甘堕落的卑贱者。
不过,这种看法也不完全是偏见。
由于流动性太大,相对闭塞的各贵族领很难用律法约束行商。再者,刁钻胥滑本就是商人的天性,行商中没做过几件偷鸡摸狗、见利忘义之事的真的只占极少数。
比如现在,那辆马车的平板后座上就被各式货物堆得满满的。货物之上罩着一张亚麻色泛黄的旧油纸布,却因货物太多而显得鼓鼓囊囊,边角处也包扎得十分仓促且不紧实。
这些几乎超过马车承载量的货物,让其在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也让整辆马车咯吱作响个不停,嘈杂的噪音完全盖过了奔驰中的马蹄声。尽管如此,马车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甚至带着一种可说是疯狂的、如同即将燃尽的柴薪猛地蹿起一股火焰般的气势,向地狱犬迎面冲来。
那匹拉车的老马大概是受了惊,此时斑驳光秃的鬃毛与尾巴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即便大汗淋漓,嘴边已泛起白沫,它依然红着双眼,拼了命地狂奔向前。
地狱犬明显被这迎面撞来的老马和破马车的那股子疯劲吓了一跳,几乎想都没想就往路边一跳,让疯狂的老马拉着破马车轰隆隆地从它身旁冲过。
然后,地狱犬就反应了过来。
大概是明白了自己竟被一匹老迈羸弱的凡马吓得让路,地狱犬一下子凶性大发。一声恼羞成怒的狂吠后,它蜷起身体,猛地向前一扑,继而在地面上轻巧一弹,整个身体向右就是一记侧撞。
地狱犬从肩头到侧肋一字排开的三根骨刺,顿时深深刺进那匹老马的左半个腹部。
老马一声痛苦至极的嘶鸣,又被地狱犬扭腰一挑一甩,整个行进的轨迹直接向右斜前偏去。鲜血与脏器从它侧腹部那个可怖的伤口汩汩冒出,在道路上拖出一条又长又粗的血痕。
终于,老马四蹄一个踉跄,被前冲的惯性带着摔倒在地。它拉着的马车随之侧翻,一顿噼里啪啦的摔落声中,马车上的货物掉了一地——那里面有织工上等的挂毯,有各式银器与嵌着小颗宝石的饰品,还有从东方传来的轻薄丝绸与小巧精致的瓷器摆件……总之,都是些颇为值钱,一看就与这破马车格格不入的财货。
毫无疑问的,这都是那行商趁着先前的混乱,从别处偷摸回来的赃物。
此时,他同样被掀下马车,连摔了好几个跟头后,满头满脸都被石子和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
那地狱犬见老马已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兀自不觉得解恨,于是一边喷吐着满是硫磺恶臭的浊息,一边向还摔得晕晕乎乎的行商踱去。
“该死的!哪来的要钱不要命的白痴!?罗曼,按之前商量好的来!”
鲁伯终究无法眼看着,那行商惨死在地狱犬口中。他瞄着那地狱犬的背部猛地扣下扳机,然后直接把压在身上的干草堆一掀,半跪起身子,将重十字弓抵在车厢挡板上,再一次拉开弓弦。
罗曼欲言又止。
她很想说,那样的家伙管他去死。但最后,她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心底一声长长的叹息,便配合着鲁伯开始了魔法的咏唱。
鲁伯射出的钢头三棱锥形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向地狱犬袭去。明明是彻头彻尾的偷袭,那地狱犬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向左一跳就躲了过去。
这是地狱犬的最后一个种族天赋「占据先机」——这一天赋使得地狱犬难以被背刺或偷袭,还能每自然日一次,必定回避一次投射武器的命中。
那支破甲锥就这么划过地狱犬的身侧,“喀啦”一声将翻倒在地的平板马车射了一个对穿,又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洞。
地狱犬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箭带给它的威胁,于是再不理会那可怜的行商,身形一转就向露出行迹的鲁伯冲去。
犬型四足兽的身体构造赋予了它惊人至极的爆发力,不过两个呼吸就将约百步的距离跨越了一半。
而这时,鲁伯的第二箭已然射到。
这迎面而来的一箭虽同样又急又快、声势惊人,对地狱犬来说却并不难躲。只见它身体向右一侧,就要做出一个弧形机动。
然而……
二环法术·「泥沼地面」!
这一记法术的施放,无论时机还是位置,都精妙到让鲁伯只想拍手叫好。他甚至有些难以理解,罗曼明明没有安拉贝尔那样优异到变态的动态视力,无论激射而出的箭矢,还是高速移动中的地狱犬,对她而言应该都只是一抹残影。那她究竟是怎么抓住箭矢与地狱犬即将相错而过的短短一瞬的?
但无论如何,地狱犬终究一脚陷进了那一下子变得软烂黏稠的小小泥坑,身形因而一滞。
随即,弩箭射到。
三棱破甲锥箭头“砰”的一声将地狱犬左肩处的骨刺击了个粉碎。身形本就不稳的地狱犬被这绝大的冲击力一带,顿时向右栽倒在地。虽然它很快就一个骨碌爬起身来,但终究是给敌人留下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鲁伯对着那还傻愣愣杵在原地的行商一声大喝,便抽出从巴迪那得来的双手大剑,跳下马车就向地狱犬冲去。
「全力挥击」!
鲁伯的这一记从右下向左的斜上挥将地狱犬的整个身形都囊括了进去,让它除了后退根本没有回避的可能。偏偏犬型生物虽拥有令人惊异的前冲爆发力,侧面转向也足够灵活,却同样有无法快速后退这样的弱点。
所以,地狱犬没有躲闪。
它知道那完全是找死。
依据自己的战斗本能,地狱犬微蜷起身体,继而凌空向前一扑。它希望靠自己的速度与爆发力,在剑刃击中它前,抢先将对面的人类扑倒在地,然后撕碎他柔软的喉咙。
可惜,到底是鲁伯更快一步。
双手大剑砍中地狱犬的左后腿,仿佛没受到丝毫阻碍般把半截小腿直接劈飞,接着继续向前,又从后腰处没入,干净利落地将其挥做两段。
一击毙命。
用大剑捅了捅已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地狱犬尸骸,鲁伯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整个战况的发展都一如先前预计。此时,他只觉自己的心脏仍怦怦直跳,浑身热得厉害,四肢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劲来,就好像在拓荒村严酷的冬季里,一口气灌下一整瓶浓烈的火酒。他知道这是激战过后,身心一下子松懈了的缘故。
鲁伯看了看道路的另一侧。
那行商果然已跑远了。
让鲁伯气得险些笑出来的是,那行商都这种时候了,竟还不忘捡起两个摔得有些内凹的银质高脚杯揣进怀里。
“而且连个道谢都没有吗……”
鲁伯无语地摇了摇头,倒也谈不上什么后悔。
但就在这时……
“小心上面!”
“诶?”
即便有罗曼的提醒,鲁伯还是愣了那么短短一瞬,然后本能地抬头望去。
一个巨大的黑影遮蔽了他的视界——
那竟是另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摸过来的地狱犬。此时,那地狱犬正从一顶毡帐上一跃而下,如泰山压顶一般向鲁伯扑来。
鲁伯只来得及举起左臂往上一顶,架住了地狱犬那张开到极限、唾沫横飞、满是倒钩一般利齿的大嘴,随即就被扑倒在地。
一人一犬就这么叠抱在一起,翻来覆去地在地上翻滚、厮打着。地狱犬不算尾巴的话,从头至臀超过一米半,肩高将近一米,体重更是接近一百公斤。但一番缠斗的结果,却是服下巨龙之力药剂而一身怪力的鲁伯占了上风。他将地狱犬按在身下,直接骑了上去。
但鲁伯的左臂却被地狱犬死死咬在嘴中。那种钢刀挫骨一般的剧痛,让鲁伯整张脸都扭曲狰狞得不像样子。
他的大剑在被地狱犬扑倒时就已脱手,腰间箭囊里的破甲锥也在翻滚中散落了一地,身上更到处是或深或浅、被地狱犬的骨刺划出的血痕。
万般无奈的鲁伯只好举起右拳,奋力向地狱犬的侧脸砸去。可那地狱犬却无动于衷,甚至还咬得更用力了一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剧痛折磨得几乎发疯的鲁伯终于发了狠,竖起右手大拇指就往地狱犬的右眼窝里戳去。
地狱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总算是松了口。
它的右眼已经瞎了。
鲁伯的拇指将地狱犬的眼球直接挤爆,将它的右眼眶戳成了一个鲜血狂飙的黑洞洞的窟窿。鲁伯戳进去后,甚至又狠狠钻了几圈,引得地狱犬一阵激烈至极的挣扎,却终究因为长度原因,无法触及地狱犬的大脑,给它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鲁伯猛地往左侧一让,地狱犬那长矛一般的尾巴,就这么蹭过他的脸侧。因一时松懈而被这一只地狱犬偷袭成功的鲁伯再不敢大意,一直暗中防备着这一招。
他趁机抽回右手,眼明手快地握住地狱犬刚开始回缩的、蛇一般细长的尾巴,将其攥在手心,然后灵机一动,像绳子一样在地狱犬的脖颈间缠了两圈,继而用力绞紧。同时用已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左臂环抱住它的脑袋,拼尽全身之力向后折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明确感受到死亡威胁的地狱犬,顿时用前所未有的疯狂挣扎起来,两爪甚至在身前刨出了一个近半米深的土坑。
但是,它终究无法抗衡鲁伯的怪力。在“咯噔”一声让人渗得慌的骨节错位声后,一直激烈挣扎着的地狱犬突然瘫软了下去,又是几个呼吸后,便一动不动,竟是就这么被鲁伯活活勒死了。
体力早已透支,完全是靠一口气在强撑的鲁伯也再撑不住。他似乎是想站起身子,却在动作进行到一半时略一摇晃,接着向后倒去。
一个丰满而有着柔软触感的怀抱接住了他。那是早已赶到,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的罗曼。
两人一同坐倒在地上。
后仰起头,仰望着罗曼那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可爱脸蛋,鲁伯咧嘴一笑,突然很想亲亲她。
这想法让他微微脸红。
啊,要是让安娜知道了,一定会被狠狠嘲笑的吧?
罗曼会不会生气?
算了,不管了。
鲁伯闭上眼睛,继续抬头,向罗曼的嘴唇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