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稍久之前。
午后。
天光晴好,人流如织,到处是摊贩们热情的高声叫卖,以及吟游诗人在弦琴伴奏下的浅吟低唱。
夏风吹过跃马居前的旗杆,吹得旗杆上的两块木牌不时轻轻相碰。旌旗招展,绣着跃马图的旗面呼啦啦地翻飞着,更衬得那匹跃马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图中奔腾而出。
然而,库伦苏湖畔川流不息的人群,却像是山岩前突然改道的溪水一般,远远绕开了那面跃马旗下的空地。
即便仍有几个好事之徒踮起脚、探头探脑地向那里张望着,但只要稍有常识的人,就全在匆匆一瞥后,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只求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毕竟,这场面实在太大、太异常了些。
坦塔人性刚好勇,大多固执而又冲动。历年来,绯月祭上因争风吃醋,或是口角上的意气之争而大打出手的屡见不鲜。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本人都曾是这种斗殴的主角之一。
所以,只要不动武器,坦塔人对这种事是相当宽容的。碰巧撞见的人但凡稍有闲暇,便愿意远远围观一下,为双方起哄叫好,把偶尔一见的好身手当作祭典上难得的余兴。
可对峙的双方一旦人数过百、人人身携武器,且过半都是只看身形便凶悍强横的职业者,那这热闹就不怎么好看了——天知道这些狠人动起手来是多大的场面,又会不会殃及他们这些吃瓜看戏的无辜群众。
比这些被吓得脚步匆匆的路人更惨的是跃马居里的食客。他们不过是来享受一顿绯月祭上特别提供的丰盛美食,却被这百十来个、乌压压一片的佣兵给堵在了毡帐里。如今是想走没法走,想躲也没处躲,只能惴惴不安地观望着毡帐外的情形。
“是狂狼佣兵团的人!”
“天啊,不会是上次那什么‘暴熊’被小姑娘收拾了,现在来找回场子吧?”
“这些混蛋也太蛮横霸道了!不就仗着泰温公爵把他们……”
“嘘……!”
而莫瑞奈就站在那面跃马旗下,脸色阴沉地看着对面将整个跃马居包围了起来的佣兵们。
他身后是十来个年轻人。这些年轻人都是同莫瑞奈立场相似的退役骑士的次子或三子。即使只是跟着老骑士一起做马匹生意,或是在跃马居中帮忙,但因为家学渊源,这些年轻人里除了三个最年幼的,其余都是青铜阶的正式职业者。
这样的阵容当然称不上毫无反抗之力,但莫瑞奈依然不认为正面冲突起来,他们能有什么胜算。毕竟,对面的佣兵数量近百,其中作为主力的职业者超过四十,更何况……
莫瑞奈看着佣兵中那个高大得格外显眼,光头无须,穿一身高加索山脉上的野蛮人一般,以大片附魔金属与魔物毛皮组合,只护住胸口与胯下的短甲,裸露出的四肢肌肉发达到让老骑士都不禁头皮发麻的男人——“狂狼”沃尔夫,狂狼佣兵团的团长,一名黄金下位的狂战士。
这样的阵仗让老骑士心里不安到了极点,但毕竟这么多年大风大浪地闯了过来,莫瑞奈面上丝毫不露,上前一步便开口质问道:
“沃尔夫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瑞奈骑士,我还想问问你拦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佣兵团长同样越过众人,来到老骑士面前道。
尽管语气强硬且又咄咄逼人,但沃尔夫的声音自有一种给人以从容印象的沉稳感,显然这位佣兵团长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单纯、凶蛮而无脑。
“我可是奉公爵大人的手令,来跃马居搜查的。”
沃尔夫背后的一个佣兵,立刻知机地上前一步,展开了手里的一张羊皮纸卷。莫瑞奈却看也不看那张手令,只是别过头去,一声不吭、一步不让,用行动直接向佣兵团长表示,即便是有北境公爵的手令,他也恕不从命。
“跃马居是特别的。”
半晌之后,老骑士才幽幽地道。
佣兵团长不由得眯紧了双眼。跟沃尔夫那庞大的身躯相比,他的双眼显得格外狭小,此时更是眯得只剩一条细缝。但某种食肉兽一般的寒光,就在那条眼缝间一闪而逝。
是的,他知道。
跃马居是特别的。
这家白帐区的小旅店并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不起眼。它的存在,更像是泰温公爵与骑士团高层间的一种默契,一种各退一步的妥协——即泰温公爵可以公开缉捕昔日的反对派们,以此竖立权威。骑士团高层也同样可以私下庇护这些作为政治犯的同僚亲友,让他们不会轻易被捕,然后被泰温公爵幽禁或绞死。
作为众所周知的泰温公爵的忠犬与爪牙,沃尔夫明白,如果他强行闯入并搜查了跃马居,那么骑士团的高层一定会有所反弹。而在其后泰温公爵与骑士团的角力中,倘若公爵大人落于下风,那他就会被当作祭品扔出去给人泄愤。
事实上,之前趁着莫瑞奈不在,沃尔夫默许拉昆·塔巴尔带着“暴熊”拉米寇来跃马居闹事,也是打着同样的算盘。如果一切顺利,背锅的人就会由他变成了那头蠢熊,可惜……
而现在,虽然不得不亲自冲锋陷阵,但被透了些底的佣兵团长心里还是很有把握的。
“莫瑞奈骑士,我明白你的意思。”佣兵团长沉声道,“可这一次情况特殊。有绝对可靠的情报称之前散布了那场亡灵瘟疫的两个亡灵法师就躲藏在这里。亡灵生物是一切生者的共敌,它们很可能正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阴谋。所以公爵大人才签发了这份手令。莫瑞奈骑士,我尊敬你的坚持。但你该明白,一旦在绯月祭上再爆发一场亡灵瘟疫会是怎样的灾难。为了银叶花领子民的生命安全,为了消灭那些该死的亵渎圣光的亡灵,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见,选择跟我们合作。”
“呵。”
老骑士不由得一声嗤笑。
“绝对可靠?那总该有证据吧?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分不清生者和亡灵。
而且,这指控我之前就听过一次了。那一次,我记得也是贵团的佣兵吧?还是个醉酒后闹事,结果被打了出去的混蛋。沃尔夫团长所说的‘可靠消息’,该不会就是这样一个混蛋的挟恨报复吧?还是说,以后只要随便找个借口,不管是谁都能来跃马居搜查一遍?”
话音刚落,老骑士身后的年轻人便或冷笑或哄笑了起来。而佣兵团长在这样带着赤裸裸敌意与侮辱意味的笑声中,却是不怒也不恼,只是嘴角挑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要证据,他现在自然拿不出来。
但沃尔夫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他知道,那要命的铁证很快就会自动送到他面前来。
……
……
……
与此同时,跃马居地下希尔菲恩公主的房间前。
察觉状况有异的旅店女主人汉娜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将跃马居外的情景详尽地描述给了女骑士听,并建议她以防万一,尽快带着希尔菲恩公主转移。
可尼维娅知道,希尔菲恩公主服下药剂不久,如今正是体内生命力与负能量重新达成平衡,最为关键、身体也最为虚弱的时候。一想到此时强行挪动她所要承担的风险,尼维娅就犹豫不决起来。
眼看着女骑士在关键时刻如此优柔寡断,旅店女主人不由得大为心急。一来一去,言语间便隐隐起了冲突,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而就在这时,两人背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尼维娅一个激灵便转身望去,却见密室最深处的那面墙壁竟被整个轰碎,石块纷飞间,一个身穿黑甲、倒持大剑的高大亡灵从墙洞中走出,眼眶中幽蓝色的灵魂之火猛地一跳,便伸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希尔菲恩公主抓去。
在那一瞬间,尼维娅浑身汗毛直竖,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向那亡灵扑去。
直至身体一跃而起、完全滞空,尼维娅才发现,那高大亡灵的背后,竟还有一个模样与前者几乎完全相同的黑甲骑士。尼维娅没料到这种情况,那第二个亡灵却显然预判到了女骑士的动作。
此刻,那亡灵骑士双手持大剑蓄力于身侧。然后,全力向前一挥。一道声势惊人的灰黑色剑气,便铺天盖地般向尼维娅劈来。
女骑士的眼瞳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