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
银叶花领中罕见的石砌地下室狭**仄,地下室里堆满了一摞一摞、小山一样的羊皮纸卷和产自南方的桑麻纸。这些纸卷有的被按日期分类、归档,码放得整整齐齐,但大都积了一层不薄的灰尘,显然已长时间无人查阅。有的则一看便是刚被翻阅过,东扔一卷,西撇一张,凌乱得让人无语。
在这间地下室的最深处,安放着一张坦塔人同样很少使用的宽大高腿方桌。方桌上有两支燃烧着的大牛油蜡烛。这两支牛油蜡烛便是昏暗的地下室里唯一一处光源。
一个男人坐在方桌之后。
他一边快速翻阅着手边的一张张纸卷,一边用一支旧得都快磨秃了的羽毛笔写写画画,又时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焦躁地按着眉头。
如果安拉贝尔在这里,一定能认出他来。这个脸有刀疤,还少了半只耳朵的男人,正是之前在跃马居扛走被安拉贝尔打晕的“暴熊”拉米寇的那个人。
而要是怀特在这里,也同样能认出这个男人——拉昆·塔巴尔,现在籍籍无名,未来凶名赫赫的“银蜘蛛”,“库伦尔托的织网者”,暗卫“银之匕”的影子首领。
更何况,怀特在机缘巧合之下,跟十几年后的“银蜘蛛”打过一次照面,又隔空交锋过几回。再加上他这辨识度极高的面容,想认不出来都不可能。
从“拉昆·塔巴尔”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如今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有本名、父名却没有家族名,显然跟安拉贝尔一样,都是名誉骑士的第一代子嗣。
他的父亲曾向老银叶花公爵诺迈斯宣誓效忠,十年前在那场泰温公爵弑父杀兄的叛乱中力战身死。最终获胜的泰温公爵夺过那血染的冠冕后,便开始大肆清洗起父兄的残余势力。
拉昆·塔巴尔因而家破人亡,一度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连于各种灰色势力之间。他干过佣兵,当过马匪,脸面以及身体上数不清的伤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直至后来,他靠着过人的头脑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又被“银之匕”招揽,这才摆脱了那种朝不保夕、刀尖上舔血的活法。
既然有这样的过往,按理来说,拉昆·塔巴尔同如今的北境之主——泰温·诺迈斯·银叶花公爵本该仇深似海,怎么也不可能接受“银之匕”的招揽,成为卖命给这位北境公爵的一名暗卫。
但是,拉昆·塔巴尔接受了。
事实上,拉昆·塔巴尔对泰温公爵的观感可谓相当复杂。
恨自然是恨的。
毕竟,父仇不共戴天。更何况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和长姐也因而身死。但当泰温公爵出现在他面前,把他的根底来历揭得一清二楚,却又亲口说欣赏他的能力,将会予以重用时,要说他的内心没有一点震动,那也是不可能的。
拉昆·塔巴尔很有自知之明,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修炼的天赋——即便是现在的白银位阶,也是靠泰温公爵赏赐的大量炼金药剂强行堆上来的。如果是崇尚武勇与骑士精神的老诺迈斯公爵在位的时代,拉昆·塔巴尔自认将永无出头之日,甚至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的名誉骑士,都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而即便是再鄙薄泰温公爵的狠毒心肠,再憎恨如今这位北境之主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仅论城府深沉与权谋手腕的老辣,泰温公爵远胜他的父兄。
除此之外,泰温公爵在商业领域同样能力过人。银叶花领的军事力量虽未恢复至全盛期,但商业流通、繁荣富饶却已犹有过之。比起过去那个只有骏马与骑士闻名王国,却总在背地里被王都以南的贵族讥笑为古板、野蛮的贫寒之地,如今的银叶花领,如今的库伦尔托,才称得上这个王国中仅次于大圣城索姆里斯坦的北境中心。
沦落为佣兵,甚至马匪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曾言传身教给他的骑士精神早就被他扔到了脑后。为了活下去,他抢劫过无辜的路人,杀戮过毫无反抗之力的妇孺,背叛过同伴,也被同伴背叛过,没有什么人性之恶是他没见识过的。
他的心渐渐冷硬起来,却反而像挣脱了某种枷锁般,在黑暗的世界中越发如鱼得水。他变得万事只看结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于是,理所当然的,当遇见同样做事不择手段,不论牺牲,无所不用其极的泰温公爵时,拉昆·塔巴尔也就难免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与惺惺相惜——正如拉昆·塔巴尔喜欢蜘蛛,无论蜘蛛的罗网,还是蜘蛛的毒牙。
在这次任务中,作为极少数知道全盘计划和目标真正身份的人,拉昆·塔巴尔负责了绝大部分事前谋划与布局。
当传奇大法师——“熔火者”古德尔陨落的消息传来,泰温公爵一度极为满意,甚至流露出要将“银之匕”交给拉昆·塔巴尔执掌,让他作为幕后的影子首领,手握这柄割喉之刃的意思。
而拉昆·塔巴尔也异常满足。
只要一想到自己不过一个遍地可寻的白银下位,却能在一番筹谋布置后,驱策传奇为之奔走,甚至一力促成了另一位传奇者的陨落,拉昆·塔巴尔便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只属于自己的强大,一种如棋手般高高在上,俯瞰整张棋盘与棋子的超脱与成就感。这种感觉只要品尝过一次,他就再也无法割舍。
同时,拉昆·塔巴尔也明白,他只是一个头脑,一个谋划者,一个思考者,如果没有手脚,没有按他意志挥舞的刀剑,他将再不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而目前,能借给他手脚,赋予他刀剑,让他的才能完全发挥的,就只有这位如今的北境之主,只有这位跟他同样只看结果,不问手段;只看能力,不问品行的泰温公爵了。
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至于唯一不太完美的,就是任务的最大目标——那个白百合王家的长公主虽身受重伤,却终究是逃脱了。而白百合大公离银叶花领已不足十日行程。换言之,他最多只剩十日了。这也是他现在如此焦躁的理由。
“银之匕”的人手如今主要散布在银叶花领以北,正缓缓向库伦尔托收网——这缘于他当初的一次判断失误。现在,他已基本确定,目标利用灯下黑的原理,就躲藏在库伦尔托附近,只是这个范围仍太大了些。
库伦尔托的城卫军和各骑士团不是他能调动的,他也不可能让这些明面上的人参与进来。这十天内,他手头能用的就只有佣兵了,其中又以狂狼佣兵团为主。
但之前的林间大路一役中,狂狼佣兵团一口气损失了百余名精锐好手。这之后,“狂狼”本人就开始避而不见,其他佣兵也在某种默契下阳奉阴违了起来。
拉昆·塔巴尔对此大为恼火——不过百来个连黄金位阶都没有的佣兵就换来了一位传奇者的陨落,这样的兑子又有什么可不满的?
结果,他不得不离开这间地下室,亲自出马了几次,又搬出泰温公爵施压,这才让那些佣兵收敛了些。
也就是那一次,他遇到了那个女孩。
或许是那个名为安拉贝尔·布利尔的女孩,那个来自暮冬堡的圣骑士适任者候补给他的印象太过惊艳,拉昆·塔巴尔在离开跃马居后,仅是出于一种一闪而过的直觉,让人悄悄盯上了她。
关于那个女孩的最新情报,是三天之前,她造访了一家名为“巴洛克”的小型商会。他派过去的佣兵买通了商会主人的三个见钱眼开的儿子,让他们把女孩留下的清单偷偷抄了一份出来。拉昆·塔巴尔看过那份清单,都是些常见的炼金材料。既然没什么问题,便随手扔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拉昆·塔巴尔右手边墙上一根长长的、笔直连通到天花板的铜管突然一阵轻响。拉昆·塔巴尔一挑眉,知道是最新的情报送来了。他揭开铜管末端的盖子,一个封扎好的羊皮纸卷便掉了出来。
纸卷上写的是发生在昨晚的事——库伦尔托附近一个叫“库里”的小牧场中,有两个城卫军的人在值夜时被人用法术击昏。克里斯托弗主教存放在那的物资也失窃了一小部分。
由于事情比较丢人,经统计后,失窃的物资又不值什么钱,留守在那的城卫军队长便把这事捂了下来。也就是那些城卫军中正好有一个“银之匕”的暗线,这张纸卷才会送到他这里来。
这本是件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琐事。然而,当他看见失窃的物资清一色都是星见草和白净石时,还是不由得目光一凝——尽管比不得学者,但拉昆·塔巴尔头脑中的知识虽驳杂却广博非常。他记得这两种炼金材料一个有净化效果,一个则能中和负能量。他还记得,因为之前克里斯托弗主教的救灾举措,再加上他的暗中推动,这两样东西在库伦尔托应该……
拉昆·塔巴尔只觉脑袋里灵光一闪。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手举着一支大牛油蜡烛,另一只手则在他身后墙上那幅极为详尽的银叶花领地图上一边慢慢摸索,一边在心底计算着从库里到库伦尔托的距离。
然后,他翻出女孩留在巴洛克商会的收购清单,发现清单上的炼金材料果然大半都有净化或中和效果。
拉昆·塔巴尔深吸了一口气,困扰他许久的焦躁感在这一瞬间全都不翼而飞。此时此刻,他头脑清明,思绪纷涌如同一眼不断冒出活水的山泉。
他突然明白了之前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个叫安拉贝尔的女孩了——是时间,时间不对!暮冬堡都因亡灵瘟疫消息断绝一个多月了,她这个暮冬堡来的圣骑士适任者候补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抵达库伦尔托!
强忍着终于找到切入点的狂喜,拉昆·塔巴尔返身回到桌前,把桌面上那些纸卷全都扫到一边,接着又取过一张巨大的、甚至可以将整个桌面铺满的羊皮纸缓缓摊开。
这张羊皮纸上写满了无数蚁窝中的蚂蚁一样的字母缩写、暗记与速记符号,又由一条条或直或圆、或长或短的墨线连接到一起,密密麻麻的就像一张让人一看就会眼晕的繁复蛛网,又像是星见们长年累月记录下的轨迹星图。
拉昆·塔巴尔换过一支崭新的羽毛笔,饱蘸墨水,他的大脑就像一个已完全运转起来的轮盘。纷繁杂乱、林林总总汇聚到他这里来的情报,此时被他一一筛选、取舍、推演,最后化为那张羊皮纸上的一个个符号、一条条连线——跃马居、女孩、圣骑士、负能量、公主、炼金材料、库里、库伦尔托、暮冬堡……
状若疯魔,如有神助。
当拉昆·塔巴尔终于完成时,他直接把手里的羽毛笔甩了出去,整个人一下子瘫倒在椅子里,疲惫得就像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而那张羊皮纸上的“蛛网”,也比先前增加了好大一块——他已基本确定希尔菲恩公主藏在哪里了。
尽管脑袋正因思虑过度而一抽一抽地疼着,整个右手更是麻木得没有知觉,但拉昆·塔巴尔的心情却愉悦至极。
正是这种愉悦。
正是这种愉悦让他欲罢不能。
以情报为点,以逻辑为线,抽丝剥茧,直抵真相。犹如神祇一般知晓一切、掌控一切,乃至无所不能!
休息了好一阵子,总算缓过劲来的拉昆·塔巴尔拉开高腿方桌下的抽屉,动作轻柔地取出一小叠被保存得很好、便签模样的羊皮纸。
这是一种叫“复写纸”的魔法道具。只要在纸上写下文字,与之配套的另一张羊皮纸上就会浮现出相同内容。
现在,他要用复写纸下达一个新的指令,让那个记得是叫“暴熊”拉米寇的佣兵去把那一晚在跃马居中的那个吟游诗人带来见他。
他要做一下最后的确认,在做出致命一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