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吧?”
“你指什么?”
“别装傻了!当然是全部啊,全部!虽然刚才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有些事回过头看的话,就能发现不对。
比如,我们离开暮冬堡的时候,之所以翻山越岭、走荒野中的小路,不是因为你一个火球砸在了哈德森军需官脸上吗?
本来你会一时冲动就很奇怪,更别说对方还是那头蠢猪。现在想来,你是故意的吧?”
离开那隐藏于地下的小小密室,安拉贝尔和怀特回到地上时,夜已经深了。
大大的圆月高挂于空,不见群星。柔软的夏风吹过茵草,吹过纯白色的毡幕,让它们无声地轻轻抖动,如同大地上荡漾的波纹。
安拉贝尔脱下兜帽,淡金色的马尾辫在她脑后一跳一跳的,莫名地跟她这兴师问罪的激昂语气十分相称。
“那就从头说起吧。”
怀特放慢了脚步,如此说道。安拉贝尔撇了撇嘴,双手背后,单脚后翘,脚尖时不时地轻戳两下柔软的草地。
“之前,我跟你提过洛汗达尔的上层格局吧?关于近四百年来,三王家围绕权利与王位继承从未停止过的明争暗斗。”
“当然记得。刚才那位希尔菲恩殿下就是白百合王家的长公主?可堂堂公主殿下又怎么会……”
“罗兰大帝的后裔中,白百合这一系向来子嗣艰难。十年前,先白百合大公和大公妃一同遇刺,整个家族的直系成员就只剩那年幼的姐弟俩。紧接着,白百合王家最忠实的盟友银叶花家族内乱。泰温公爵弑父杀兄,夺过爵位,却倒向了黑森王家。白百合王家几乎一蹶不振。”
“最后是霍内瓦伯爵力挽狂澜?”
“是,但也不是。如今,霍内瓦伯爵虽是白百合王家唯一的盟友,但暮冬堡毕竟孤悬于极北边境的冰原冻土之中,又有魔潮时时威胁,对中枢的权利倾轧基本鞭长莫及。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教会。”
“圣光教会!?”
怀特点了点头。
“三百年前,正是教会一力斡旋,才使三王家齐聚圣山卡索斯重订盟约,结束了绵延近百年的内战。这份盟约现在被称为《圣白盟约》或《三王盟约》。
作为三王并立的现体制最大的受益人和拥护者,教会自然不会坐视平衡崩溃,白百合王家就此倾颓。
那位希尔菲恩公主自父母双亡后,便接受教会的庇护,先是就职圣光牧师,随后又转职圣骑士。大部分民众和虔诚信徒都更愿意称呼她‘圣女大人’,而不是‘公主殿下’,也有一部分贵族背地里讥讽她是‘嫁给教会的公主’。”
稍作停顿后,怀特继续道。
“回到这次事件吧。
事件的起因大概是去年冬天,那位公主殿下的弟弟哈尔莫大公年满十四岁,在成人礼上正式接过白百合大公的爵位,并依照《圣白法典》的记述,获得了现王位的第一顺序继承权。
黑森王家和狮心王家大概都不准备跟教会撕破脸,也就没对那位年幼的大公出手,却盯上了此前一直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白百合王家,一路走来,在平民与年轻小贵族中威望与日俱增的希尔菲恩长公主。
两个月前,出于某种缘由,希尔菲恩长公主北上暮冬堡,秘密会见了霍内瓦伯爵,又出于某种缘由泄漏了行踪。
于是,某些人故技重施——动手的大概是北境守护泰温公爵,黑森王家应该也有参与,或者至少是默许且乐见其成的。他们在希尔菲恩长公主的归途上埋伏,一场见不得光的暗杀。”
“两个月前,那不就是……”
“我们离开暮冬堡的时候。地点就在暮冬堡通往拉索米亚大草原的林间大路。”
“所以你才用那种方式……可是,为什么要避开?你不是准备帮助希尔菲恩殿下吗?”
“那时候,双方明面上的战力就有近两百无一不是职业者的精锐佣兵、五十名白银阶的近卫骑士、复数黄金阶,最后甚至有传奇者陨落当场,以那条大路为中心,方圆数百里都化为亡灵肆虐的灰黑色死地。我们就算一头撞上去,也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现在就不同了……”
现在有什么不同,安拉贝尔自然明白。尽管有点趁人之危的味道,但此时此刻,这点幼稚的纠结根本毫无意义。
安拉贝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怀特,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如果没有我们,希尔菲恩殿下会怎么样?”
“她会死在这里。”
怀特一字一顿地答道。
“那位公主殿下尽管年纪轻轻,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她死后,一切都如她所料。哈尔莫大公虽登上王位,却是个傀儡一样的摆设。三王并立的平衡彻底崩坏。黑森王家和狮心王家数次针锋相对后直接闹翻,一场几乎将王国分裂为南北两半的内战爆发了。
这场大战旷日持久,整个王国都为之疲弊。然后,毫无预兆的,天幕破碎,恶魔自虚空中降临。
人类猝不及防之下,大圣城索姆里斯坦一战沦陷,精英尽墨,散发着硫磺气味的火焰燃遍大地,蝙蝠一般漆黑色的翅翼遮蔽了天空。那些恶魔就像带来毁灭与绝望的瘟疫一般,在洛汗达尔的腹心之地爆发,又向四周传播开去。
顷刻之间,王国倾颓。不分贵贱,无论男女老幼,数之不尽的人类在逃亡中被那些受诅咒的存在一一追上,然后如取乐般肆意凌辱杀害。鲜血染红了河流,荒野中遍布白骨与一层层腐烂发臭的脂肪。
而在这场浩劫中,一直被孤立在极北之地的暮冬堡反倒因祸得福,成了大部分幸存者争相投奔的最后壁垒。这之后,暮冬堡的力量不断壮大,一名少女带着她的追随者自那里走出,为人类吹响了反击的号角。”
此前一直与怀特对视着的安拉贝尔不由得移开视线。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那名少女就是自己。或者说,未来的自己。可对此,她却完全没有实感。因为怀特叙述中的那个她实在太过伟大。那份责任——拯救这个王国,甚至每每让她在夜深人静时惶惑难安。
怀特一声轻叹。
“我想改变命运,改变一些注定会到来的结局。既然你不愿留在暮冬堡独善其身,我们就该早做准备。不仅要积蓄能掌握在手中的力量,也要为这个王国尽可能保留几分元气。
救下希尔菲恩公主是我计划中的第一步。如果一切顺遂,我们自然可以继续帮助那位公主,帮她结束这三王并立的局面,将整个王国的力量统合到一起。
即便不行,我们也要维持现有的平衡,绝不能让内战爆发,王国因之四分五裂。人类虽喜欢内斗,但一旦面对无法抵抗的强敌,却往往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我们只要拖延到那时候,让大多数清醒的人还能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
怀特看着安拉贝尔微微皱起的眉头,看着她变幻莫名、纠结难明的神情,突然话锋一转,指了指她的胸口道。
“然而,这些也不过是基于理性,基于利益做出的冷冰冰的谋划。比利益更重要的,却是人心。”
安拉贝尔沿着怀特的手指,看向被他指着的自己胸口。
“现在,与其思考这件事背后多方势力的种种角力,种种谋划与利益上的诉求,还不如简简单单地扪心自问,问问自己是否愿意帮助那位希尔菲恩殿下。
真正重要的是你的意志,你的选择。命运从不该操于他人之手。我之前就说过,一切都该由你决定。”
“我……”
安拉贝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就如怀特所说,她确实理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也分不出什么三王家,什么公爵、侯爵,分不出这些大大小小的贵族谁好谁坏,孰善孰恶。更不用说为这王国的未来筹谋布局,决定什么应该留下,什么必须舍弃。
她只是来自王国边境的一名圣光信仰者,一名渴望承继父业,成为一位圣骑士的女孩。她的心中就只有简简单单的正义感,简简单单的欣赏与鄙薄,认同与厌恶。
对于那位泰温公爵,无论是他弑父杀兄的狠毒,还是瓦尔琳与巴迪的死,都让安拉贝尔耿耿于怀,心中满是反感。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无论有怎样高尚的理由,暗杀这样卑劣的行为都不过是不能出现在阳光下的阴谋,也不可能有什么正义可言。
而希尔菲恩公主……
安拉贝尔也不明白那位殿下究竟哪里吸引了她。但只要一合上眼,希尔菲恩公主那躺在病床上憔悴却凛然的身姿,那熊熊燃烧如太阳般的双眼,那一番称得上推心置腹又掷地有声的言辞,便会一一浮现在眼前。
恍惚间,安拉贝尔仿佛在那位公主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遇见怀特前,在莽莽冰原与黑森林间,在年复一年的魔潮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也许,那位公主殿下最吸引她,最能让她产生认同感的,就是虽出身高贵,却在逆境中不屈不挠,以及那愿为他人舍身的觉悟。
“我想帮她。”
安拉贝尔睁开双眼,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