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朝行夜宿,沿着给牧民指路的白石堆又南行了两日后,眼力最好的安拉贝尔,便望见了那如水线一般从天尽头处漫来的湖面。
那是库伦苏湖,绿海上的泪珠,北境最大的淡水湖。“金帐之都”库伦尔托便位于库伦苏湖的西北侧,临畔而立。
这片湖泊一望没有边际,仿佛天穹上失落的、水晶做成的星辰一般,倒映着天空中随风变幻的云朵。
纯洁而晶莹,平静又灵动。
库伦尔托就坐落在它身旁,像是晨星旁的一抹星屑。这座北境之都跟暮冬堡全然不同,甚至王国之中都算独一无二。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
来到这里,入目所及便唯有连接成片的纯白色毡帐。它们以一种极规整的排布,在缓缓坡起的湖畔间延伸开来。远远望去,就像一群群正在牧笛下徜徉的绵羊。
招展的旌旗遍布其间,如同一片迎风波动的海洋。那里有代表洛汗达尔的四翼十二羽狮鹫旗、代表坦塔人的灰色雄鹰旗、代表北境公爵的有翼飞马旗,以及无数安拉贝尔认不出的,代表各自家族或支系的小旗与副旗。
这些毡帐在库伦苏湖的西北向南铺去,颜色也由纯白渐渐转成金黄。这种变化并不杂乱,反倒显现出极强的层次感。
安拉贝尔记得怀特曾说过,坦塔人认为白色代表“正直”,金色代表“高尚”。在先古诸贤的时代里,高尚与尊贵是等价的。这一习俗沿袭至今,也就是说,那些染有金色的毡帐,大致便是贵族们的居所。金色的深浅,则取决于爵位的高低。
而在湖畔最南端,数顶巨大的、金灿灿的、缀满了繁复纹饰与华丽流苏的毡帐之后,屹立着一座巍峨的城堡。
它有着方正的白色城体与灿金色的圆顶塔楼。从远处望去,这座城堡有点像贵族宴桌上的装饰——那种金质的长蜡烛台座。
安拉贝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华美的建筑,一时间目眩神迷。
美究竟是什么,这是很难说明的。但大体上,应该是一种源自憧憬的冲动吧。而人又往往对不曾拥有的事物心怀憧憬——比如这迥异于荒僻苦寒之地的似锦繁华。
“你不是说坦塔人不建城墙,不筑城堡吗?”
安拉贝尔指着远方那金白二色的城堡,兴致盎然地道。
“那是鹰堡,银叶花家族如今的居城。”怀特答道,“如果按传统习俗,坦塔人的确不建城墙,不筑城堡,像风一样驰骋在苍天与草原之间。但如今这位泰温公爵……怎么说呢,算是坦塔人里的改革派吧。
过去,北境有着王国内最彪悍勇猛的骑士,却也有最贫瘠荒凉的土地。北境人正直、淳朴,却也同样固执、保守而排外。再加上独特又自成一体的风俗,事实上,北境在王国中一直相当孤立。
泰温公爵想改变这样的现状。他做了许多移风易俗方面的努力,那座鹰堡就是他的成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非常重视商业。十几年的不断改革下,银叶花领确实繁华富裕了不少。
也许你鄙夷他弑父杀兄的狠毒,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着与野心相配的手腕。”
安拉贝尔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她的知识与阅历都不足以判断那位泰温公爵的改革究竟是好是坏。尽管就感情来说,她肯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领主,如长辈一般看着她长大的霍内瓦伯爵一边。
“城堡下的那一片是金帐区,也就是贵族们的居所。我们身份有些敏感,还是不要接近的好。”
三人会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渐渐同其他旅人汇成了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
安拉贝尔发现,像他们一样从北方来的旅人是最少的,其它三个方向——特别是西、南这两个方向,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正在搬家的蚂蚁。
这些人大都是商人打扮,像安拉贝尔这样轻装简行的极少。他们中有的像小姑娘见惯了的那样,牵着几匹羸弱的驮马或乘着敞篷的马车,驮马与马车上载满包裹严实的大小货物。有的则穿下摆缀有流苏的短袍、套裤,脚蹬马靴,头缠纯白色的布巾,一望便知是驰骋在草原上的坦塔族人。
这些坦塔族的商人,每一个都像英勇的骑士一样,无比娴熟地驾驭着胯下的骏马。他们来回奔驰,手持套索与长杆鞭,驱赶着成群成群的马匹,或是一望没有边际的牛羊,如同滚落大地的轰雷般奔腾而前。这样震撼的光景彻底慑住了安拉贝尔他们。
偶尔有一小队身跨骏马的少年骑士,冲着安拉贝尔和罗曼斗篷下的窈窕身形吹一声口哨,然后如风般呼啸而过。
安拉贝尔失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家伙虽然冒失,却并不令人讨厌。
跨过那一圈被坦塔人称为“界石”的白色石堆后,骑士自觉下马,牧人约束畜群,明明连城墙与卫兵都没有,却又秩序井然,仿佛一种古老的默契。
众人便算来到了库伦尔托。
安拉贝尔好奇地打量着路边的一顶顶毡帐,以及毡帐间来来往往的坦塔人。
这些坦塔人的衣饰与王国各地截然不同。他们中的男性会穿缀有流苏的短袍、方便活动的套裤,头缠白色的布巾。女性则穿一身能将整个身体都遮盖住的宽松白袍,头披头巾,面戴面纱,只露一双夜空一样深邃迷人的大眼睛。这使得身穿兜帽斗篷的安拉贝尔一行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我们先去找银商兑几枚金币。暮冬堡的银币可没法在这里用。”
怀特找到的银商是个有着一把大胡子的坦塔人,一身精硕的腱子肉将坦塔人那颇为紧身的短袍与套裤撑得紧巴巴的,看起来跟巴洛克根本是两种生物。
虽然安拉贝尔一行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旅人,但大胡子银商却表现得热络而又客气——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手拿出二十枚金币的。
“客人们是来参加绯月祭的吗?”大胡子笑容满面地道。
安拉贝尔被问得一愣。
随即,她听到怀特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来是到这个时节了啊……”,于是顺势点了点头,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那么,衷心愿您享受这风与骏马的节日,尊敬的客人们。苍天必将指引我们再会。”
从银商所在的毡帐中出来后,安拉贝尔便向怀特问到:
“那个‘绯月祭’是什么啊?”
“一个坦塔人的古老习俗——
库伦尔托最开始时是一座设立在库伦苏湖畔的集市。那时候,这座还不叫库伦尔托的无名集市,只开放夏季中的三个月供来自大草原各处的商人进行交易。后来,银叶花家的第四代先祖将这里定为居所,这才有了如今的金帐之都。
某些习惯也渐渐演变成了习俗。
库伦尔托开始在每一年的正中,举办一场盛大无比的祭典。届时,来自拉米索亚大草原乃至北境各地的坦塔人与商人都会齐聚于此,共同享受这一年里最美好的时日。
坦塔人习惯以颜色指代月份。他们将起始之月称为白月,终末之月称为黑月,而现在——繁夏之月则称为绯月。因此,这一祭典便被叫做‘绯月祭’。也有人称其为‘夏之湖祭’,这就是根据季节与地理做出的命名了。
绯月祭以商贸为主。
坦塔人主要的货物自然是马、牛、羊等牧养的牲畜和皮、毛、乳等副产品。各类品种、大量牲畜的聚集,使得绯月节渐渐衍生出赛马、相马、骑术、骑射,甚至骑士决斗等比赛。总而言之,就是一场大热闹。”
安拉贝尔这才想起,刚才路过的时候,有不少毡帐都拢着门帘,或是忙忙碌碌地架设着什么,想来就是在为即将开幕的绯月祭做准备。
她和鲁伯都是喜欢热闹的,不由得蠢蠢欲动,一脸雀跃。而罗曼的思考方向,则永远冷静又现实。
“刚才是不是该请那位商人先生推荐一下合适的旅店?这种日子,住处可不好找吧。”
“没关系。”
怀特回头笑道。
“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