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顺利嘛……”
终于走出了那山壁与山壁间逼仄的羊肠小径,鲁伯就像在树窝子里趴了三天三夜,总算有所收获的猎人一样,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
他身后的罗曼连忙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接着凑到他眼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可惜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鲁伯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没关系的。”
走在最前面的安拉贝尔笑着回头道。
“至少三十步内,没有人在。”
闻言,两人一下子松了口气。
安拉贝尔其实很理解他们的感受。
刚才那段行程实在糟糕得要命。山谷间的小径又窄又长,就像一条缝一样在两面几乎紧挨着的岩壁间扭曲延伸。不仅无法容两人并肩而行,有的地方甚至得侧着身子,如螃蟹般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小径两边的岩壁又高又陡,只在遥远的夜幕中留下一线漏入点点星光。抬头望去,望着那位于黑暗彼端的微光,便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用作监牢的高塔,仿佛身披镣铐,枯坐在阴暗塔底的囚徒,一时胸中惶惶,如同窒息。
这片昏黑的山谷之中,视觉的作用几近于无,触觉却被无限放大。一行人就在这样一条小径上摸索着前行,不时触及岩壁上滑落的几颗夜露,或是一小片冷腻腻的苔藓。昏暗与寂静,让人对时间的感觉都慢慢凝固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安拉贝尔时而觉得无边的夜色犹如一双一双扼住她咽喉,使她窒息的大手,她就是失去自由,在枷锁间挣扎的囚徒。时而觉得头顶那蛇一样蜿蜒的谷口上,下一刻便会亮起一排排长龙般的光火,投石与箭矢如雨般落下,将一行人彻底埋葬在这里。
好在这些都只是错觉。一行人终究平安无事地走出了山谷。在走出山谷的那一刻,安拉贝尔很有一种如释重负,从无法忍受的压抑中解脱的舒畅感。大概,人类在天性上就不适应那样黑暗而逼狭的地方。
紧接着鲁伯出来的是克洛娜、洛奇和怀特,最后则是负责殿后的两位佣兵。
巴迪是被那段小径折麽得最惨的一个。也不知他这如熊一般健硕的,肌肉小山一样的身体,是怎么挤过那些难以通行的狭隘处的。安拉贝尔看见他脱了皮甲,裸露在外的肩膀、大臂、胸、背上都有不少擦伤和刮蹭得红肿的地方。
“这些山民还真是松懈……”
壮硕的佣兵嘟哝了这么一句,便拧开腰间的皮囊,一边摸索着自己的伤处,一边倒出清水,仔细冲洗。站在巴迪身旁的瓦尔琳则摸着黑,掏出绷带和伤药,然后朝安拉贝尔歉意地一笑。
“我们还得耽误一会。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保证不漏过一个山民。”
“嗯,那拜托了。”
安拉贝尔理解地点了点头后,又转向其余人,向前招了招手,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是看不见的,于是开口道:
“大家跟我来。”
她的双眼在黑暗中散发着金黄色的、若有若无的微光,瞳仁更是收缩成了猫一样狭长的竖瞳。
就职为龙脉术士后,除了不宜显露人前的血脉法术,安拉贝尔还获得了一个名为「知觉锐化」的职业天赋。这是一个相当高级的复合天赋,不仅大大强化了小姑娘的听觉和嗅觉,使得她能在黑暗中视物,还让她可以如蛇一般,依靠生物散发出的热量分辨其位置。
在这样星月黯淡的夜色里,小姑娘就相当于一个行走的人型探测装置。也是多亏了她的指点,一行人才能这么快地躲过盗匪们的监视,穿过那个山谷。
受地势所限,这个山民之村并不大,约莫只有拓荒村的六分之一面积,人口更是少得多。整个村庄就像克洛娜给他们介绍过的一样,呈一个扁平的扇形分布。最外围是成年男人们各自独立的居所,再往里分别是全村公用的磨坊、硝皮制皮的作坊、木匠作坊,以及一块集会用的、在一棵大栗树遮盖下的空地。
而在村子最深处,位于紧贴着岩壁的扇形顶点上的,则是一排内部全打通了的木屋。那是村子里所有女人和孩子们的住处。这些女人和孩子就像磨坊、皮木匠作坊,还有山坡上的梯田一样,是山民之村中的所有男人共有的。
据克洛娜说,村子里的每一个成年男人,都能非常“公平”地按照他们约定好的顺序,轮流去那个大屋子里过夜。即便轮到的女人可能是他的亲生母亲或姐妹。同时,女人一旦怀孕,也根本无法确认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村子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这些女人的丈夫,这些男人也全部是每一个孩子的父亲。
听到这些后,安拉贝尔被恶心得不行,商队里的其他人也是一副嫌恶却见怪不怪的表情。
小姑娘这才体会到,瓦尔琳曾说过的“山民甚至不能算人,只是些会说话的野兽”是什么意思。她对山民那种“反抗压迫,崇尚自由,追寻世外桃源的隐者”般的想象早已无影无踪。她明白到,真正的山民其实粗野、残忍,而且愚昧不堪。他们的自由更多是一种失去约束的肆意妄为,一种因落后封闭而扭曲不堪的伦理与风俗。简直就是些有着人类外形的青铜种族。
而这个山民之村里的一切,也都在印证着瓦尔琳他们的说法——这是安拉贝尔至今为止,见到过的最为粗劣的一个人类聚居地了。
歪歪扭扭的土路毫无规划,似乎只是山民们随意踩踏成的小径。村子里的建筑又小又破,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勉强能遮挡下风雨的窝棚。整个村子中到处是人与牲畜的粪便、烂泥臭水坑、带着一层腐肉的不知是什么生物的骨头,嗡嗡作响的蚊虫成团成团地乱飞,将嗅觉与听觉全都异常灵敏的安拉贝尔折磨得难受无比。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村子里无处不体现出的懒惰与随便。
小姑娘强忍着那些糟糕的气味,一边领着众人摸黑往前,一边仔细分辨着窝棚中那些男人粗重的鼾声。她带着一行人向西绕了小半圈,从睡得最熟的两个窝棚间穿过,来到了那个集会用的空地上。
“有人在附近。”
安拉贝尔突然停步,耳朵微微一动,如此说道。
那声音很轻很轻,就连安拉贝尔这样超常的听觉都几乎将其漏过。它听起来既不是脚步声,也不像正常人的鼻息,反倒像一个被扎了洞的猪膀胱在缓缓漏气时发出的咝咝声。如果不是一声极细微的咳嗽,安拉贝尔甚至不确定这是人发出的声响。
“这边。”
很快的,她就在那棵冠大如盖的老栗树下,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模样凄惨无比的女人。她整个身子都倒卧在又脏又冷的烂泥地里,脖子上套着一圈绳索,被像栓狗一样拴在了老栗树下。她的四肢无力而沉重地垂在身侧,角度诡异且扭曲。安拉贝尔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被人生生折断了的结果。
女人几乎完全赤裸,她身上只有几片破布和披散开的、满是脏污的长发勉强蔽体。裸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着淤青、擦伤和干涸了的血痕。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又脏又破的麻布袋子,没有丝毫旖旎之感。
除此之外,安拉贝尔还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刺鼻的人类排泄物的臭味,以及一种她从未闻到过的,微腥的奇怪类栗花气味。
安拉贝尔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女人此前曾遭受过怎样的折磨。这样的一幕让小姑娘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强忍着心中猛然升腾的怒火,尽力保持克制。安拉贝尔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低声咏唱出一个神术。
一团柔和的白光在她手中亮起,她身后的众人先是略感不适地眯了眯眼睛,接着便看清了小姑娘刚见到的这一幕。
“妈妈!”
听到克洛娜的呼喊,女人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一脸惶急的克洛娜刚想要冲过去,就被罗曼从身后抱住。罗曼的脸色同样难以置信,而又难看得吓人。
安拉贝尔已来到了女人身边。她蹲下身子,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在女人的颈侧探了片刻。
然后,小姑娘立刻从腰间拔出匕首,挑断了女人脖颈上的绳索。她不顾女人身上的脏污,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后颈与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向着那排窝棚中看起来最宽敞也最舒适的冲去。
鲁伯会意地抢在安拉贝尔之前,仿佛泄愤般一脚踢在那窝棚前的木栅栏上。
寂静总是将夜色里的一切动静反衬得尤为突兀。“哐”的一声巨响后,木栅栏被直接踢飞了一截。整个山民之村就像被这一声巨响惊醒了似的,零零散散地传来了透着惊慌的嘈杂声响。
安拉贝尔对这一切不置一顾,只是抱着克洛娜的母亲冲进了那门户洞开的窝棚。
而在窝棚最里处的床铺前,一个一脸肮脏胡子的男人刚从床上爬起。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夜色里的安拉贝尔,然后便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木棒,一边高声怒吼,一边向门口走去。
“什么人!?是哪个胆大妄为的狗崽子?”
安拉贝尔速度丝毫不减地迎面而上,身形一晃,便将男人甩在身后。那男人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紧跟着安拉贝尔的鲁伯抢入怀中,狠狠一拳捣在胸腹之间。
男人瞬间失声,两颗眼珠外鼓得就像一只蛤蟆。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嘴巴大张,胃液混合着口水不受控地从嘴角淌下。然后,男人膝头一软,身子向前倒去,就这么跪趴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鲁伯从房梁上抽下一条裁剪好的山羊皮带,将男人捆了起来。而安拉贝尔也将克洛娜的母亲安放到了床铺上。
“克洛娜、洛奇,你们去烧一些热水,越多越好。再把能找到的草药、伤药、干净麻布都送过来。”
“……好的。”
洛奇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颤,今晚的一切对他而言恐怕都太刺激了点。但年轻的商人依旧相当镇定,他咽了一口唾沫,便拉着已有些六神无主的克洛娜去寻找灶台。
安拉贝尔轻叹了一口气,又跟怀特对望了一眼。怀特点了点头,对鲁伯和罗曼说道:
“走吧,我们去让那些山民学会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