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唱的什么玩意!?”
一个粗暴的喝声突然响起,就像巨熊一爪子拍碎了倒映着天上仙境的湖面,那哀婉的曲调与凄美的爱情一下子支离破碎。众人纷纷一愣。沉浸在演奏中的吟游诗人更是被惊得一个激灵。他拨弦的右手不小心用力过猛,一声刺耳的异响后,琴弦绷断,划开了他的手指。
毡帐里一时鸦雀无声,氛围诡异。
随后,众人便反应了过来。几名被搅了兴致的客人面现怒容,皱起眉,扭头望去。一个有些醉意的年轻人更是“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指着喝声传来的方向,便要把那闹事者骂个狗血淋头。可紧接着,这年轻人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
安拉贝尔他们也看清了闹事者的模样。
那是一名巨汉。
他有着熊一样魁梧的体型,膀大腰圆,但并不显得臃肿。肥厚的脂肪被发达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就像一座小山般充满了厚重的力量感。
看他面前的空酒袋,这巨汉似乎喝了不少。此时的他满面酡红,双目微眯,眼缝中漏出的光仿佛透着水汽般湿蒙蒙的,显然已醉得厉害。一股极暴虐的气息,毫不克制地从他身上散发而出,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头皮发麻,心中惴惴。
这巨汉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由于动作过大,他背后倚着架木放的一柄人高的大剑被椅腿带翻在地。那“哐”的一声巨响,让毡帐里的众人又是心中一跳。
跟巨汉一桌的,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三十出头,面容阴冷,鹰鼻鹞眼,身材精悍。脸侧有一道刀疤,还少了半只耳朵。他就像一块又聋又瞎的木头一样,对眼前和周围的动静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地用小刀修着指甲。
巨汉站起身后,威吓性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方才那些怒目而视的客人顿时缩了回去。他们有的举起酒杯,故作平静地喝了几口。有的则偷偷一声冷哼,敢怒而不敢言。很快的,低低的交谈声重新响起,毡帐里重又嘈杂起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般地恢复到了常态。巨汉扬起嘴角,嚣张而极得意的一声嗤笑。然后,便向着那早已吓呆的吟游诗人走去。
鲁伯不由得皱起眉头。
“不是说坦塔人民风彪悍,豪迈而英勇吗?怎么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还留在这的,基本是外地来的商人。”怀特笑道,“商人嘛,和气生财。而且,那两个人好像有些来头。”
闻言,安拉贝尔附和了一句。自与怀特签订契约,就职为龙脉术士后,她便获得了不少稀有的天赋。比如「知觉锐化」,这个天赋极大地强化了她的五感,使她能听见不少客人间的窃窃低语——
“那个标志,是‘狂狼’佣兵团的人……”
“……是‘暴熊’拉米寇。跟他一起的那个男人倒不认识,眼生得紧。”
“……哼!这帮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安拉贝尔微一沉吟,整理了一下自己听来的情报:
“似乎是本地一个大佣兵团的成员,作风一向蛮横霸道。”
说到这里,她便停了下来,向怀特递过一个问询的眼神。怀特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应该是银叶花家养的猎犬了。”
罗曼的神色随之凝重了起来。行事一向谨慎的她,不希望在这里跟一个领主,尤其是四境公爵之一这样的大贵族发生冲突。而安拉贝尔和鲁伯显然不打算像其他人一样视若不见。
怀特看了他们三个一眼。
“先看看情况。总觉得有点内情。”
毡帐的另一边,名为拉米寇的巨汉佣兵,已走到了可怜的吟游诗人面前。
这吟游诗人年轻得很,也就二十上下模样,哪儿经历过这种阵仗?
巨汉佣兵骇人的身躯往那一堵,吟游诗人的世界便像蒙上了一层阴影,连毡帐里的火光都透不过来了。他两股战战,面白似纸,脸上的雀斑被衬得鲜明无比。吟游诗人猛地咽了一口唾液,结结巴巴地开口道:
“请……请问您……您有何指教?”
“指教?”
巨汉露出一抹戏谑而残酷的冷笑,然后一把抓过吟游诗人的衣领,仅凭单手就把他提了起来。
二弦琴掉落在地,吟游诗人如一只小鸡般扑腾着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巨汉拽到眼前。
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吟游诗人都能清晰无比地看见巨汉那呲呲着的、泛黄发黑的牙齿。混杂着浓烈酒味的口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呕吐。但他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色。吟游诗人颤巍巍地看着巨汉,就像看着一头随时会把他扑倒在地,一口扯碎喉管的猛兽,心中只剩下恐惧。
“老子只是想教教你,别在老子喝酒的时候,唱这种倒人胃口的酸曲!”
巨汉说得很慢,近乎一字一顿,带着恶臭的唾沫星子喷了吟游诗人满头满脸。
吟游诗人顿时露出一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表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招惹到对方的理由竟这么……就算是无妄之灾,就算最不带脑子的传奇故事里,也不会荒唐到这种地步啊。再说了,他所用的二弦琴,并不适合弹奏那些慷慨激昂的曲调。
情急之下,吟游诗人张嘴便要解释两句,却猛地呼吸一窒,一阵天旋地转——那巨汉竟拎着他的身体,在半空中抡了半圈,然后狠狠往地上一掼。
这一掼的力气之大,就连地面上厚厚的挂毯都缓冲不住。那吟游诗人是背部着地。人的后背跟腹部一样,是神经富集的区域。只见那吟游诗人在着地的瞬间,整个身体便缩成一团,往侧一翻,脊背躬得像虾子一样。他抽搐着,紧咬着牙关,面色惨白得渗人,仿佛上了岸的鱼儿般,连呼吸都无法进行了。
毡帐里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兀而暴虐的一幕震住了。
客人中一些年长而有阅历的,眉间已然颦起——今晚这事,显然不像个偶然。怕不是那吟游诗人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才被人如此整治。
有了类似的猜想后,他们就更不愿趟这淌浑水了。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方为上策。
看着正倒在地上痛苦抽搐,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的吟游诗人,巨汉狞笑着的嘴角咧得更深了。他瞥了一眼掉落在地的二弦琴,抬脚一踏,便将琴颈踩作两段。嘎吱嘎吱的声响中,纷飞的木屑被皮靴碾得像沙子一样细碎。吟游诗人惨白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痛惜之色。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挺身探出右手,搭在了巨汉的脚面,仿佛一种乞求。
可那巨汉却毫不犹豫地再度抬脚,对准的正是吟游诗人的右手。吟游诗人浑身一僵,脸上满是灰败的绝望之色。他看了一眼那高高举起的,仿佛恶意铸成的铁锤般的脚掌,闭上了双眼。他紧紧地绷着身体,准备承受即将袭来的剧痛与命运——他很清楚,这一脚若是踏实了,他的后半辈子都别想再碰乐器。
似乎是在享受他的绝望,放大他的恐惧,巨汉的脚掌在半空中顿了片刻。
然后,狠狠踏下。
扑面而来的劲风让吟游诗人牙关紧咬,心跳如鼓。紧接着,他领口猛地一紧,一股大力从脖颈后传来,拉着他腾云驾雾般向后甩去。这吟游诗人先前就被掼得七荤八素,又受了这一下,差点直接背过气去。他揉着被勒得生疼的喉咙,咳嗽了好一阵,却突然两眼一亮,面带狂喜地用完好无损的双手握了握拳,又舒展开来。
而他的身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立在那里。
“住手吧。”
她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