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摇头后,老牧师长叹一口气。
“安娜,融雪之月马上就结束了,接着复苏之月、等到了新生之月,便是你的十四岁生日。女孩子的十四岁生日,也就是成人礼。过了这天,你便是大人了。尽管如此,有些事我其实还不想让你明白的。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这也是我支持你走出去的原因。这个世界太广大了,相比之下,拓荒村实在太小、太荒僻,也太单纯。有很多事,不走出去的话,你都无法见识,无法经历。不见识、不经历,你就不会明白,不会理解。
外面的世界可不像这个小小的村子一样单纯。并不是你努力了,就会成功。你帮助了别人,就会受到别人的喜爱。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公平,有许多让人无法直视的黑暗与肮脏。你可以不接受它们,不被它们同化,但你不能不理解它们。因为,它们是真实存在的。我主教导我们——‘不可紧闭双眼,不视真实。’
以前,拓荒村的威胁就只有魔潮。我们只需拔出长剑,用鲜血和勇气去抗争就好。可从今往后,我们将面临的敌人就不仅是魔物了。没有什么,会比这些新的敌人更加可怕。否则,人类也不会是这块大陆上如今的霸主。”
“这是……什么意思?”
“过往的日子里,暮冬领出产的毛皮与魔物素材虽然利润丰厚,但还在其他贵族的接受范围内。贵族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他们明白,即便用尽手段地将暮冬堡占为己有,也不一定能撑过那年冬天的魔潮。他们需要伯爵的武勇与军略来镇守这座北境之壁。所以,暮冬领才能一直远离贵族们的游戏——远离那些阴谋与倾轧之外。
但魔力水晶出现后,一切都将改变。
率领军队、抵御魔潮,也许确实需要过人的武勇与军略。但采矿就不一样了。这种事简直是个人都能干,至少贵族们是这么想的。而且,一条水晶矿脉能带来的利益实在太过庞大,庞大到与之相比,魔物素材不过九牛一毛。面对这种程度的利益,没有贵族会不为之疯狂。过往那些小小的风险,也就很自然地会被忽视。”
“可是……怎么能这样……这样……太过分了……”
安拉贝尔喃喃道。
“为了开拓这片土地,伯爵和我们可是花费了近二十年啊。不知道有多少人……父亲、母亲,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为此献出了生命。
一年又一年的,我们忍受严寒、忍受饥饿,在魔潮的阴影下颤抖着、挣扎着。有多少次刚获得一点希望,随即又被打落深渊。可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咬着牙挺了过来。现在,我们终于有了过上富足生活的可能,他们凭什么突然跳出来,将这一切占为己有?”
看着一脸愤懑的小姑娘,汉蒙德牧师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
“因为啊,人一旦习惯了不劳而获,就不会再踏踏实实地努力了。这些贵族们,这些人上之人,他们曾有着高尚而荣耀的先祖,他们自诩尊贵,自诩明智。他们会嘲笑那些老老实实种下树苗、辛勤浇灌以期收获的人。因为,他们会理所当然地摘走成熟的果实。可惜他们并不明白,如果人人都想变得明智,人人都只想去摘别人种下的果实,这世上就不会再有新的果实了。若不是明智的人实在太多,这个国家也不会衰落至此。”
老牧师顿了一顿,继续道。
“安娜,我知道你深爱着这片土地,深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但现在的你是保护不了他们的。你也许能带领他们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当者披靡。可仅凭这样是不够的。
贵族永远不会只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为达目的,他们不择手段,无论多么卑劣而肮脏。他们的世界中,没有正确,只有胜负。
举例来说的话,暮冬堡每年消耗的粮食有半数以上需要从南方输入,如果贵族们联起手来将这条供应掐断,你有什么办法吗?
再比如,会大量购买魔力水晶的,主要还是贵族们。如果他们联手将魔力水晶的价格压到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甚至更低,你能么办?你还能越过整个洛汗达尔和南部诸国,将魔力水晶卖到奥法之城不成?
这些还都是台面上的手段,其它诸如暗杀、破坏矿脉、煽动叛乱……说不定,贵族还会教唆这里的人们,让他们不再满足于用劳动换取财富。他们会去盗采魔力水晶的原矿,然后走私给那些贵族换取庞大的利润,以求一夜暴富。权利和金钱是最容易使人堕落的。面对这些你本想保护的人,你又要怎么办呢?
这还只是我能想到的。论权谋、论手段,老头子怕是拍马也赶不上那些贵族们啊。”
安拉贝尔听得哑口无言。她从未想过事情还能错综复杂到这种地步,就更别提想出解决的方法了。
“所以,我才想让你走出去。”
老牧师再一次道。
“去到外面的世界,去到更广阔、更繁华的地方,去见识、去学习,直到你有足够的能力解决这些问题。甚至,我希望你做的不止如此。”
汉蒙德牧师看向安拉贝尔,那温和的目光中满是期许。
“现在的话,你或许还不会明白。但我认为,牧者所要做的,不只是将羔羊们守护在羊圈之中。他们应授予羔羊利齿与尖爪,教会他们战斗的方法,让羔羊不再是羔羊,让他们能独自在大草原上存活。”
老牧师叹了一口气。
“安娜啊,我知道你很尊敬你的父亲,尊敬布利尔,但我不认为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他摆了摆手,制止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小姑娘。
“布利尔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做到的事,即便我这个被他喊一声‘导师’的老家伙,也是做不到的。他是我所有学生中,最符合骑士精神,也最有上古先贤之风的人。某种意义上,就算被称作‘英雄’也不为过。
但是,他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有许多事还来不及明白,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说法,那我问你——为什么八年之前,布利尔率领着十余名白银阶的职业者亲自殿后,却全军覆没,近三千人被屠杀于一夜?为什么来到拓荒村后,只有我这一名白银阶坐镇,迄今为止出现的伤亡却没有超过一百人?
因为八年之前,赤根峡谷以北的人口超过八千,民兵队却只有三百——布利尔甚至从不让这三百人参与正面战斗。而如今的拓荒村,你也是知道的。人口不到四百,算上后备役的年轻人,民兵队的最高动员数却能达到一百二十六,也就是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为什么差距会大到这种地步?
因为布利尔自视为守护者,而把这里的人们单纯地看作需要守护的存在。他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无法容忍他人的死亡,无法容忍他人遭受苦痛。所以,他将原本应该数千人一起努力的事抗于一肩,背负了所有的责任。可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逃避,就像过于溺爱子女的父母。
当布利尔终于被他背负的重担压垮,无论是他,还是被他保护着的你们,都将千百倍地偿还你们曾逃避的债务。
他不愿将战斗的方法教给你们,不希望你们面对痛苦与死亡。所以,你们这一代里,成了职业者的就只有特拉斯、安娜你、鲁伯和罗曼这几个有天赋的孩子。
而我办学习班,我将职业者与魔物的知识教给他们。因为我相信,等到十年之后,你们的下一代里必将有数倍、甚至十数倍于你们的孩子成为职业者,与你们一起守护这个村子。
人类自拥有历史的那一刻起,就渴求英雄,赞美英雄。但我主教导我们——‘人人生而平等。’
人们将义务与荣耀一同交给英雄,便不愿意自己努力,不愿意忍受苦痛、直面鲜血。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无论对英雄,还是称他为‘英雄’的人们。我的家乡有一句箴言——‘天才毁于赞誉,英雄死于过劳。’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未来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因为那个时代中,人人皆可为英雄。”
安拉贝尔没有说话,她一脸凝重地咀嚼着汉蒙德牧师的话语。这还是老牧师第一次跟她谈得如此深入。
“好了,沉重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也不是马上就让你得出什么结论。只要在迷茫时能想一想这一番话,老头子我就很高兴了。”
长舒一口气后,安拉贝尔点了点头。
“魔力水晶这边也不用太担心,我和霍内瓦伯爵会想办法。对水晶的流出加以限制,先暗地里贩卖的话,争取个一两年应该不成问题。那之后,发现水晶原产地的贵族们才会摊牌。
再就是最后一件事……”
老牧师看向安拉贝尔,神情郑重。
“我们到赤根峡谷后,搜寻了布利尔的坟墓,可惜没有任何发现。赤根峡谷被整个地夷为平地了。我们甚至怀疑,布利尔的遗骸也同样在那场魔力爆发中崩解。总而言之……我很抱歉,孩子。”
安拉贝尔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为什么,她此时的心情会是如此平静。她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去。她看到阳光洒满庭院,冰雪开始消融。她曾背负至今的,心中曾存在的什么,便也烟消云散。
“没关系的。就让父亲在那里安息吧,让他在那里见证新城的落成,见证这片土地今后的繁荣。想来,父亲的心愿也定是如此。”
离开老牧师的房间后,安拉贝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中满是释然。
“看来你下定决心了呢。”
怀特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但小姑娘却没有多少惊讶。这些天来,她已习惯了这种交流。
“嗯。”
她点了点头。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