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斯坐在营地的篝火前,用小刀调整着一根箭矢。
年轻人长得不算好看。他的面部线条较为圆润,五官也缺乏深度,算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没影的长相。但摇曳的火光前,年轻人的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一股子沉静和安稳。那种难言的气质,给他融于黑暗的背影平添了不少魅力。
他很清楚,射出去的箭矢可不是捡回来就能用的。无论命中与否,撞击都会使箭矢的重心发生偏移。一旦射程过百步,每处些小的偏移都将放大成足以致命的失误。自从四年前,一只豺狼人把他送到床上躺了两个月后,特拉斯就再没轻视过这类细节。
那一箭他本瞄准了对方的咽喉,却由于箭矢不良,只命中左肩。紧接着,他就被那只豺狼人的投枪贯穿了大腿。要不是有汉蒙德牧师在,即便是最幸运的情况,他的后半生都将成为一个瘸腿的废人。
当然,也有一些箭矢会当场折断,或者歪扭到修不回来。这种情况下,他只需削下箭头,等回村时交给老德勒就好。那个脾气暴躁的老铁匠会把它们回炉重铸。
作为拓荒村中最好的射手,这样的活计他做了早已成千上万,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腻烦。这是一种很好的修行,能让他在弯弓搭箭的那一瞬间,更快更好地集中精神。这也是一种仪式,他通过这种静静的打磨,来将灵魂融入箭矢,来向森林女神梅凯勒祈求下一箭的必中。
就像师傅曾说过的,他生来便该当一个射手。他的箭术在两年前就已超过了师傅,超过了那个将他捡回家中,养育教导了十三年的恩人。
记得师傅说这话时,眼中带着欣慰,带着羡艳,但更多的还是落寞。毕竟三十年的勤修苦练,却不如一个小子学弓十三年。但天赋这东西,就是这么不公而不讲道理。被师傅捡回家前,他曾当过金手指、拿过匕首、练过剑,可直至第一次拉开弓弦,他才找到了灵魂的另一半。
有些事真的强求不得。
特拉斯叹了口气,接着又全神贯注到了手上的活计。
此刻正是黎明将至未至,夜色最为深沉的时段。头顶之上星消月隐,万物归于静默。唯有不远处的低语之森,间或传来阵阵隐约的呜咽。
那是怨鬼,一种受魔力侵染而异化的尸体,最低等的亡灵之一。据说只有那些生前枉死之人,才会因躯体内残留的不甘与怨恨而被魔力扭曲。它们憎恨着一切生灵,却弱小又畏惧火光,便只好用这种方式引诱那些好奇与心智不坚者投入它们的怀抱。
低语之森由此得名。
特拉斯对它们不理不睬,置若罔闻。他只是认真而专注地切削着手中的箭杆,并时不时停下动作,将其夹在白皙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动,以检测箭矢的重心是否平衡。至于那些鬼东西,反正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得乖乖地滚回地底睡觉。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紧接着眉头一挑,手中的小刀便往身后掷去。
寂静的夜色里,先是响起“啊”的一声惊叫,然后便是什么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发出的闷响。
“嘿,小家伙!早就跟你说过了,再用你那蹩脚的潜行技巧接近我,我就把你钉到地上去。你也太小看一个巡林客在森林中的感知了。”
“嘿,大家伙!我也跟你说过了,不准再这么叫我!今年夏天我就成年了!”
少年一边揉着痛处,一边自黑暗中走出。他不甘示弱地顶了一句后,便拔出钉在地上的小刀,朝特拉斯掷去。方才那小刀几乎是贴着他的脚尖没入地面,让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哪知特拉斯只是拿眼一瞟,就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飞刀。
“记得,当然记得。每年流火之月的第三个绯之日,不是吗?一个草长莺飞,姑娘们轻歌曼舞的好日子。不然你以为你的生日礼物都是哪来的,我亲爱的小鲁伯?反倒是你,总会忘记我的生日。每每事到临头,才急急忙忙地找一些怪东西来塞给我。”
少年的气势不由一窒,接着便垂头丧气地坐到了特拉斯对面,捡起一根粗长的干柴,胡乱摆弄起篝火堆里的枯枝。用特拉斯的话来说,跟一个尿布都帮你换过的人斗嘴,简直自寻死路。
年轻人将箭矢和小刀分门别类地放回腰囊,笑眯眯地打量起少年。
少年很年轻,也很帅气,眉深鼻高,英气勃勃,至少比自己是强多了。纯正的北地血统给了他一头细碎的金发,眸子湛蓝如水,一身墨绿色紧身皮甲中的躯体高大而修长。
但还是稚嫩了些。
自妲莉娅女士过世后,师傅对他这个独子就保护得有些过了头。以至于少年人缺了点风雨,性格跳脱如兔,还总喜欢意气用事。
五天前,特拉斯在赤根峡谷入口处遇见少年时,他那被血棘藤裹得跟个木棉球似的模样,把年轻人的心脏都快吓停了。天知道他怎么敢在有太阳的时候,招惹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好在人救下后,只是给注射了一点麻痹性毒液,还没来得及被吸成人干。
特拉斯当时真的气坏了。要不是自己任务在身,一来一回怕误了大事,年轻人铁定直接拎他回去受罚。
可小家伙一路上的表现,倒让他很是刮目相看。不叫苦不叫累,任劳任怨,随支随使,就是偶尔会呛上两句。
独自前行在这文明之外的魔境,黑暗与蛮荒之地,说实话还真吃力了些。可村子里再抽不出合适的人手了。鲁伯的意外到来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至于小家伙这么乱来的理由?
——爱情如同智慧之果,
又如穿肠烈酒。
使人迈向成熟,
也让人步入疯狂的深渊。
这是谁的诗来着?好像是某个著名诗篇的某一节吧?只是粗通文墨的年轻人记不清了。但能被吟游诗人传唱个上千年的诗歌,果然无论何时,都有着让人点头赞同的地方。
特拉斯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叹。他重新打量起少年的侧脸。篝火堆在两人间静静燃烧着,时不时因枯枝内残留的一点水分,而发出低低一声爆响。
在这短短七天的旅程里,少年学会了安静,依然稚嫩的脸上多了一分疲倦,也多了些风霜。跃动的火光如同雕刻匠手中的刀斧,使得少年的五官更加深邃,更显坚毅,使得他褪去青涩,看起来更像男人而非男孩。
特拉斯已隐隐有所感应,少年的位阶突破在即。只要他活过将至的魔潮,那么他就将像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正式的职业者,青铜阶的巡林客。
十六岁的青铜阶,虽比不上安娜惊才艳艳,但在拓荒村的年轻一辈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到时候,自己怕真不能再叫他小家伙了。他和她间的距离,也能因此而再拉近一些吧。
特拉斯暗暗叹了口气,接着打破了夜色里的沉寂。
“不是说了今晚我守夜吗?睡不着?”
鲁伯点了点头。
“因为那些唱着歌的尸块?”
年轻人语带挪揄,但鲁伯没有上钩。特拉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看到少年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跳起来,急吼吼地反驳一切敢于小看他的言行。年轻人发现,少年有些变了,变得不再让他一眼就看个通透。
“特拉哥,有时候我真觉得,如果你是我亲哥就好了。不是父亲的徒弟,而是父亲的儿子。”
少年终于开口道。
他没有看向特拉斯,只是愣愣地望着火光中的某处,语气中带着一种完全不像他的空灵。
“这样你就能代我继承家业。父亲也不用再逼着我射箭,逼着我学那些寻踪追迹的本领,练习在森林中潜行与生存。你知道的,这方面我从小就比不上你,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父亲却总以你为标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的。我总是让他失望。”
“可师傅是爱你的,鲁伯。他只是有些……嗯……有些操之过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真的。”
特拉斯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莫名的落寞。这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我想离开这里,想出去冒险。我说不定会成为传奇故事里,那样事迹传遍天下的大英雄。也有可能就这么一文不名地死在某个角落。但我不在乎。特拉哥,你不觉得这样才算活过一次吗?而不是守着这个荒僻的村庄,继承父亲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如果我真的就这么平庸地,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地老死在病床上,我才会真的后悔。”
特拉斯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鲁伯的话让他想起了过去,想起八年前在布利尔村中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他的好多同龄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有着远大的梦想,甚至自己也隐约如此。
但大魔潮的到来结束了一切。
那些梦想远大的年轻人大都死了。活下来的,则把自己那可笑的空想扫进了垃圾堆。他们成家立业,比起暮冬堡以南的花花世界,他们更愿意讨论每年的收成,以及村子的防御是否已足够坚固。
他们明白了,他们没有做梦的资格。
此前的无忧无虑,只因为有一个伟大的人,一位真正的圣骑士,愿意奉献一生来守护他们这些拓荒之民。
而八年前,那位伟大者死了。
所以,若不想成为魔物的一顿美餐,他们就得学会依靠自己。
为了在这偏陋的苦寒之地,这文明与蛮荒间的夹缝生存,拓荒村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每一个成年的劳力都弥足珍贵。而像鲁伯这种注定成为职业者的战力,更是村子不可能放手的。
少年人之所以无法独当一面,就在于他们尚未理解责任的含义。
可特拉斯却开不了口。
靠外力扼杀掉一个少年人的梦想,确实能以最快的速度让他长大成人。但他却不想这么做。特别当对象是鲁伯时,他不希望担任这个角色的人会是自己。
“其实,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一个战士。”
是的,确实如此。
特拉斯想到。
鲁伯今年只有十六岁,力量就已超过了自己。再加上高大的体型,显然他更适合挥剑而非持弓。
他在箭术上也确实缺乏天赋。他没有那种沉稳,那种冷静,那种在拉弓的一瞬间,能将此外一切都为之摒弃的专注。
但他有着火一样明亮而炽烈的灵魂,这是修炼怒气之道最为重要的资质。
可惜……
“可惜父亲是不会同意的,他一直希望我能接下他的传承。”
鲁伯苦笑道。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做出一个好笑的鬼脸。少年身上的空灵感随之消失,就像什么难以接近的存在突然离去了一样,鲁伯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鲁伯。
特拉斯悄悄地松了口气。北境的冬夜里,总有着诉说不尽的神秘。
“如果我去参加战士训练,父亲他一定会打断我的腿——他跟达克教官那个又瘸又贪酒的家伙可是死对头。”
“是很可惜呢。”特拉斯闻言笑了笑,“如果你去参加战士训练,就能跟安娜朝夕相处了哦!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听到特拉斯提起自己喜欢的女孩,鲁伯尴尬地挠了挠头,但随即便一脸失落。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安娜最近总躲着我。”少年叹了口气,“好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安娜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厉害,懂得越来越多我不明白的东西,什么事都做得比我要好。她明明小我两岁,却弄得我才是孩子一样。”
特拉斯不由得露出苦笑。
安娜,或者说安拉贝尔在十二岁时,便已成为一名青铜阶的战士。而且她还领悟了两个零环的圣光神术,想必用不了几年,就将获得正式的牧师位阶。这份天赋真让人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布利尔大人的女儿。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少年接着道,“我还是更喜欢在布利尔村时的安娜,那个总是颐指气使却又天真无邪,被我们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所以你就这么跑了出来,还大白天地闯进赤根峡谷找死?如果你是想用自己的死讯,来让安娜掉几行眼泪,那我想你会如愿的。”
特拉斯没好气地道。
鲁伯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了。当时他只举了两根火把,就自以为安全地进了赤根峡谷。反正植物都怕火不是吗?即便是受魔力侵染的异化植物。
结果还没走出十步,他就被闻声而动的血棘藤掀翻在地。看着那些如蛇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鬼东西,鲁伯只觉得自己死定了。可他却没有多害怕,只是遗憾于自己的冒险才刚开始,就已到此为止。这让他被救下来后,一直非常自豪——鲁伯大人果然是天生的冒险者。
“你是怎么知道会议上的情况的?”
特拉斯问道。
“父亲告诉我的啊,”少年眨了眨眼睛,“他跟我说的,安娜她非常想接这个任务,可大家都坚决反对,她也只好放弃了。父亲还让我找机会安慰她一下。”
特拉斯在心底一声哀叹。
师傅明明挺精明的一个人,可一遇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智商就会像成熟的苹果般,直坠而下。
安慰?
鲁伯什么时候做过这么正常且有技术含量的事?
他只会用他的异想天开,来让所有人惊得合不拢下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独一无二。
比如这一次,既然安娜来不了,那我替她来好了——这思路果然很好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