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实高考那年,爸爸不小心从修车的台子上掉了下去。
修车台是一个楔形的斜坡,最深的地上距离地面大概两米左右,爸爸刚好掉的就是最深的地方。他掉下去的时候,一条腿在地面上,另一条腿踩空了,所以两条腿直接来了一个大劈叉,股骨头摔坏了。做了手术换了一个股骨头,虽然能正常走路,却一瘸一拐的了,而且十年之后还要进行一次手术,换股骨头。
这次按理说属于工伤,甚至已经鉴定伤残等级,足够赔偿了。公司除了支付了爸爸的手术费医药费,爸爸不能工作的那几个月每个月给了八百元基本生活费,还应该再支付他一笔赔偿金。
公司却没有提赔偿金的事,爸爸也没好意思要,他想的是反正下次手术也要花手术费,正好跟赔偿金抵消了。
几年后,修理厂被黄老板承包出去了,爸爸的工作没换,但相当于换了老板。
黄老板却再未曾提过赔偿金的事。
苏梦实曾经提醒过爸爸,如果黄老板不给他第二次手术的费用怎么办?
她至今记得当时爸爸的表情,爸爸信誓旦旦地说:“那不会,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能不给吗?不说多给,手术费一定会给的。”
爸爸年年过年的时候去黄老板家送礼,每年都一样,哪怕黄老板已经不是爸爸的老板。
爸爸这个人自尊心非常强,又非常爱面子,也从来不好意思主动开口问,哪怕被妈妈逼迫。
直到爸爸即将离开S市回老家,爸爸终于找黄老板问出了口。那时候他已经快六十岁,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和黄老板相识三十多年,他在黄老板的公司服务了将近二十年。
黄老板说他投资失败,资金没有回笼,等资金回笼再给他打电话。
黄老板投资失败是因为在北京盖了一栋大楼,价值一个亿,却没有卖出去,成了烂尾楼,资金被套牢。后来大楼终于卖了出去,还了融资的款项之后,黄老板是否还有欠债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一次爸爸去他家的时候,他的运输公司虽然没有了,家里依然住着别墅,有好几辆车,紧靠马路边的大修理厂的百多亩的地皮依然属于他。
爸爸回了老家之后,也从没有接到过黄老板的电话。他忍不住主动给黄老板打过一次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给黄老板打过电话。
苏梦实知道,那时候的爸爸,心里的某些信念终于坍塌了,而他,已经老了!
一个人到年老的时候才发现一直坚持的东西背叛了自己,那是很残忍的。因为已经没有时间来让你修正自己的错误!
那时候S市公交系统招聘,只要应聘干上两三年就是正式职工,甚至可有拥有S市的户口,说不定还会分房,可惜爸爸错过了。
他换到其他效益好的运输公司,干几年一定会存上一笔不小的收入,甚至也不会染上赌博的恶习,可惜爸爸也错过了。
一腔热血,抵不过利益、金钱、物质。
爸爸最大的错误是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他把黄老板当兄弟,黄老板只把他当员工!仅此而已!
爸爸从来没有想过靠法律维护自己的利益,也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他当黄老板是朋友。不过妈妈让苏梦实偷偷查过,那时候爸爸哪怕想依靠法律也要不回赔偿金了,因为早就过了诉讼时效。
给私企老板干了一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爸爸的遭遇只是九十年代大批打工者中一个很小、很小的缩影。
绝大多数给小私人企业打工的人,都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没有保障,干一天赚一天的钱。有的人因为工伤导致残疾甚至丧失了劳动能力,也不会得到相应的补偿,甚至申诉无门。
可以说正是九十年代出来打工的这一批廉价劳动力,是他们的血与汗,吸引了无数的投资,换来了华国经济的起步和不断提高的GDP!
当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已经成为新一批打工者的时候,劳动力终于不再绝对的廉价,也有了相应的保障。而最早的一批被不健全的制度牺牲的父辈们,也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