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沉重的苦难是无法言说的。那年冬日失去工作的我曾一度陷入了悲观绝望之中不能自拔。在经历了人生断筋折骨的大苦痛之后,蜷缩在斗室里的我疲惫不堪地爬卧在人生边缘的土坎上,喘息着舔食咸腥的布满周身大大小小流血的伤口时,我欲哭无泪。
二爷来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了我的对面,叭哒着玉石烟嘴,粗壮的烟雾呛人鼻孔。二爷的脸淹没在一团模糊里。稍顷,烟雾缓缓上移,闪出了二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这张脸我太熟悉了,它曾在我的一部中篇小说里出现过。二爷混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
二爷终于说话了。二爷说,娃儿,别丧气,你这个样子,爷看着心里疼啊!爷知道你的为人,咱彭村的父老乡亲没有人不夸你,说你腼腆厚道心底善良。娃儿,你可是咱彭村人一直挂在嘴上的骄傲哩,你是靠真本事从农村进入城市的!眼下遇到了人生的坎儿怕个球。工作丢了就丢了,只要有人在就好,你手中的笔谁也夺不去,你以前的荣耀都是靠的这支笔。只要心不死,就有你娃子东山再起的时候!你可不能让彭村的老少爷儿们失望啊!……
二爷磕去了一锅烟灰。二爷说,这些年你虽然吃了些苦头尝遍了酸甜苦辣,可你却认清了谁是你真正的朋友,谁是落井下石的小人。这些年已经很少看到你发表的文章了,经过这一劫说不准你重新一掂笔就能一炮打响因祸得福哩!爷不会讲大道理,可爷明白人是靠一口气活的,要是你的心死了,你就真的没救了,那就只有等着躺倒挨捶了,让亲者疼仇者快了。
二爷缓缓地装了一锅旱烟,他叭哒着玉石烟嘴,悠悠讲起了埋藏心底已半个多世纪的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
二爷说,我年轻的时候,在涅阳城遇到了一位相好,她是周家绸缎庄周俊仁的闺女,我俩那个恋啊!可女子的爹不同意,他说,你地无一分瓦无一片,在我
的柜上学相公混饭吃,这样的一个穷光蛋拿什么养活我闺女?我闺女金枝玉叶,跟了你还不喝西北风?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年后的今天,你若能拿出十块银元的彩礼,我就答应这门亲。
那一年是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十八日,我刚满十八岁。血气方刚的我一怒之下与我心爱的人儿洒泪而别,一个人跑到了汉口,跟一位跑江湖的银匠当了徒弟。徒弟徒弟三年奴隶,第一年,我没有挣到一块银元,可我没丧气。我一门心思地学艺。快三年了,我仍然身无分文,我原想能偷偷克扣客人的一点粉金碎银,可我又总是下不了手。眼看最后的期限就在到了,我心里那个急呀,茶饭难进,晚上一个人蒙在被窝里流眼泪。师傅得知实情后很是感动,帮我凑了十块银元。
我怀揣希望拜别师傅,没日没夜地走州过县匆匆赶了回来,可等待我的却是另一种结局,与我想好的女子在我前脚走后脚就被贪图钱财的周俊仁卖给了一个做生意的下江蛮子。周俊仁那个王八蛋发现女儿早已有了我的骨血。那一天,她披头散发地赤着脚丫,哭着喊着我的大名,纵身跳入了护城河,又被追上来的人捞上了岸,硬是被那个下江蛮子给带走了……没有人知道那人姓啥名谁家住哪里,只知道是个下江蛮子。我疯了似地又哭又嚎,一个人瘫跪在护城河边,绝望得只想一死了之。可等我哭瘫了,哭累了,静下心来了,就又想开了。唉,是男人就不能让人击垮。我虽说失去了相好的女人,可我却学会了一门不错的手艺。于是我就感叹,这是老天爷的恩赐,是他交给了我一个两手白拙的穷光蛋养家糊口的本领啊!
二爷叭哒着玉石烟嘴,他的脸又被浓浓的烟雾淹没了。二爷的声音遥远而苍茫。
二爷说,从那以后,我终身未娶,可经过我手打造而出的那些小巧玲珑散发着生命光泽的戒指、耳环、头饰……就是我心爱的女人啊!二爷说着,抖索着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
红绸布小包,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我猛然感觉眼前一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一个栩栩如生美仑美奂的绝色女子,她明眸浩齿光彩照人,略含羞色地静静躺卧在柔滑如水的绸缎上,身上的旗袍盘花的纽扣纹路毕现,是那种瞟一眼便使你心神摇荡的**女子。
二爷痴痴地凝望着,老泪纵横。二爷哽咽着,这……这就是与我想好的那个她。她永远这么年轻俊美,永远温顺地陪伴在我的身边形影不离。她是我用劳动的双手挣回的钱,换了白金用心打造而出的。有她在我身边,我这辈子知足了。每天夜晚,她就躺在我的身边,我俩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哩……
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叙述,双手颤悠悠地捧着他心爱的人儿,泪眼痴痴地凝视着。半晌,才忽然醒悟了似地匆忙腾出一只手,擦拭着满脸的泪水和和鼻涕,解嘲般地苦笑笑,自言自语着,嗨,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惹娃笑了。二爷说着,重新仔仔细细轻手轻脚地包好一层层红绸,放回了贴胸的口袋里。
我被二爷这鲜为人知的故事深深震撼了。我们彼此沉默着,陷入了深思。远处的大街上不断传来各种车辆驶来驶去的声音,轰轰隆隆的,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没有个完。二爷又抽了一口烟,口鼻里却不见烟雾冒出。二爷烟锅里的旱烟早已熄灭了。二爷不管,只管一只接一只地叭哒着玉石烟嘴。
良久,二爷终于打破了沉默。
二爷说,人啊,活在这个世上不易啊,想干成一件事,就要风吹不倒雨打不散地干下去。你出力了,流汗了。不一定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可你不出力不流汗,就一定没有东西可得!
二爷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便悄然走掉了。望着二爷蹒跚而倔犟的身影,我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后来,我把二爷所说的这最后一段话写在了一张宣纸上,贴在案头。再后来,我离家南下谋生,尝遍了苦甜酸辣,积累了丰厚的生活素材。十年之后,我重拾秃笔涂鸦,时不时有作品接连见诸全国各级报刊,其中有些篇什还获了奖。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新的开始,但我清楚我只所以能走出生活的阴影,并取得了这些成绩皆与我二爷有关。
感谢二爷,二爷是我生命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