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立群去了塘南镇。我们拆财主家的院墙,把墙砖运到学校。学校是周家祠堂改建的,用砖把祠堂隔成一间一间的教室。招了四个教师,都是地主家的儿子,没法子,因为穷人家的孩子都没文化。来了一百多个小孩子,我们上午读书,下午师生去地主家拆院墙运砖,立群和我们一道用箩筐挑砖,每天忙到天黑才歇工。我们在镇里的招待所食堂吃饭。晚上,立群去办公或开会。我在他的单身宿舍里找书看。我看了《**宣言》、《呐喊》、《彷徨》。不认识的字我在字下画道杠,等立群回来问他,这个样子我识了不少字。我在学校当起了“小先生”,教师们都夸我,立群也表扬我,说要把我送到县城去读中学。
读书不要钱,可吃饭要花钱,立群供我吃喝,每个星期还陪着我回来,帮我们干农活。我和他在塘南睡一张床,在家也睡一张床上,我觉得他好像就是我的父亲。死去的汪兴汉我已经忆不起他的面目,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忧郁地躲在黑暗的屋子里。我已经把立群当作家人了,可我的母亲非常不过意。每次立群来她都对他十分的客气,说:“小孩子拖累你了。家里的活我和泰换能干,你不要来了。”她把家里的鸡蛋都留着,立群一来他就给他做荷包蛋吃。她卖了芝麻,买了些黄糖,把芝麻捣碎了做成芝麻糊,装在瓷罐里,让我带去给立群舅舅吃。可这香喷喷甜蜜蜜的芝麻糊大多进了我的肚子。
立群很瘦,脸色灰暗,母亲觉得亏欠立群,觉得应该给他补补。每次立群来她都要杀只鸡。可鸡是有限的。母鸡还要留着生蛋。怎么办呢?母亲愁手里没有钱。
那天中午,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挨门挨户“讨饭”。他不是真的来讨饭。到了人家门口,他小声说:“我不是来讨饭的,我是来收东西的。家里有好东西吗?”我母亲正愁手里没钱呢。她就拿出一个玉佩卖给收货的了。收货的进屋看到了我家的一个铜盆,两眼发光,说这个铜盆他也收,而且出的价比玉佩高。我母亲心动了,把铜盆也卖给收货的了。
谁知有一双眼在窥视着我母亲。铜盆体积大藏不住,收货的从我家屋里出来,二杆子拦住了他,把他扭送到了农会,搜身暴打。收货的乖乖招供。二杆子带了几个人直奔我家,要我母亲交出“私藏”,我母亲不吭声。他们翻箱倒柜,没有找到他们期待的东西,只在针线篮里看到一捆民国时的纸币,那纸币比纸还便宜,我母亲留着做鞋背骨子用的。二杆子气急败坏,抓起绳子和两个民兵把我母亲绑了,吊在屋梁上,叫嚣:“好你个地主婆,今天你不交出私藏,别想从二梁坊上下来!”
泰换见状,赶紧跑到莲花家,想叫莲花去解救母亲。莲花说:“二杆子哪会买我的账啊?”郭癞子说:“泰换,你赶紧去找你立群舅舅,只有他能救得了你二妈。”
泰换跑到了塘南来找我们。邰桥距塘南七、八里路。学校缺教师,那天立群正在给我们上课。听说他打了报告,要辞去书记的职务,到学校来当校长。闻讯,我和立群舅舅拼命往邰桥跑。二杆子他们听说立群来了,鸟兽般散了。我的母亲已经被吊了两个多小时。立群赶紧解绳子把我母亲放下来。母亲手脚已经麻木了,站不住。立群抱起母亲把她放到床上。母亲身体颤抖,嘴里直冒清水,脸色苍白,说她的胃又痛了。泰换给她拿药,可药瓶是空的。母亲的胃药、止痛药要到华亭镇才能买到。立群听说后,说:“我去买。”说完,急匆匆走了。
晚上八点多钟,立群舅舅跑得一头的汗买药回来了,一到家他赶紧给母亲喂了胃药。过后擦着脸上的汗说:“我还没吃晚饭呢,家里有吃的吗?”
“有。”泰换说,“有锅巴。”泰换给他泡了一大碗锅巴。
母亲吃过药后,疼痛缓解了。她对我和泰换说:“你们回房睡觉吧,我好些了,我有话跟你们立群舅舅说。”
那晚,立群一直留在了母亲房。我暗自高兴——母亲接受立群舅舅了。我想我以后该叫他什么呢?
可第二天一大早,立群独自走了。我好纳闷。我问母亲:“妈,立群舅舅为什么起早走了,不叫我和他一道?”母亲淡淡地说:“他有他的事。”
从这以后,立群好像更忙了。他没有再陪我回过邰桥。我不知那晚母亲和立群发生什么事了。我暗猜是母亲又拒绝立群了。
可我的这次猜测是错的。一天晚上,二杆子来了。说是找占书记。我把他带到立群的办公室。立群舅舅叫我回宿舍看书,我没回去,我站在门外偷听。我听二杆子说:“占书记,昌惠说你要娶她,有没有这回事?你要是娶她,我就死了这个心了。”
“不,我原是有这个打算。可现在我不想这么做了。”
“为啥呢?”
“我腰上受了伤,我身体不行。我是个废人。”
“噢,那你不娶昌惠,我娶昌惠你没意见吧?”
“只要你待昌惠好,我没意见。我希望她过得好。”
二杆子!我气得想冲进去,给二杆子一拳。我下意识地使劲踢了一下墙壁,一阵剧痛袭来。我龇着嘴一拐一拐回到宿舍,看看脚上青了一大块。我心里认可了立群不能接受二杆子做我的继父,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我到学校请了假,谎说病了,跑回邰桥。在家门口遇到气鼓鼓的泰换。他告诉我:家里的花生被人铲了,葵花盘子被人割了。我问:“谁干的?”
“肯定是二杆子。他昨晚又让迎凤大妈来说亲了。二妈没答应。说死也不会嫁给一个用砚台砸她头,把她吊起来的男人。”
听说母亲拒绝了二杆子,我心里好受些,可想到二杆子的刁难,我心里又不安起来。我决定不去读书了,在家保护母亲。泰换听了我的决定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我不是二杆子的对手。谁能保护我们这个家呢?我想到了区长。我觉得区长对我姐有意思。我决定去华亭镇找区长,让他来为我们撑腰震慑二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