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队的周同志是东北人,嘴特能说。最会“引苦”了。他问莲花:“大姐,你心里苦吗?”莲花当然苦了。她自小没了父母,刚成亲,男人又跑了。莲花说:“我苦啊。”
“你有苦,就诉出来。”
“我的苦比腰深,可跟昌惠没关系呢。”
“怎么会没关系呢?比方,那次你跟朱昌惠去泾县,你不乐意去是吧?”
“嗯。”
“可你不敢违拗她,还是乖乖跟朱昌惠去了泾县。要是现在,她叫你去,你不同意去,你就敢不去,是吧?”莲花点了下头。“你看,这就是压迫啊。地主婆以前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啊!现在穷人翻身了,你不怕了。你就把这个事讲出来。你再想一想可还有别的事。”
“我的事,我早就跟你们讲过了,你们都知道的。”
“她家以前好的时候,是不是骄奢淫逸?”
“骄什么?”莲花眨巴着眼睛问,她不懂“骄奢淫逸”是何意。“就是浪费。”
“昌惠可节俭呢。”
“她家好的时候是不是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
“嗯。老早的时候是的。”
“她可吃些我们穷人没吃过的东西?你想想。”
“嗯,她怀泰晴的时候,天天吃阿胶呢。”
“你看,你看,阿胶多贵啊,她天天吃!这就是骄奢淫逸啊。你再想想,她家好的时候,有没有浪费?把什么东西扔了?倒了?”
“昌惠从不舍得乱扔东西呢。她说寸木有寸用呢。噢,要说倒东西,我想起来了。她儿子泰仁被人抱走的那阵子,她涨奶,把奶水挤了倒了浇花。”
“你看,你看,穷人家的孩子都饿死了。她把奶水倒了浇花。骄奢淫逸,骄奢淫逸啊。你明天就把这些讲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正在吃早饭。二杆子带着农会的人和几个拿着红缨枪的民兵,冲进我家。不由分说,扭住我母亲的双臂,扭到后背用绳子捆了。两个农会的人推搡着我母亲朝外走。几个民兵用红缨枪逼住我们姐弟仨,命令我们跟着朝外走。我们走了四五里路,到了一个破茅草屋前。这是哑巴家。哑巴是个补锅匠。曾到我家来补过锅。他家祖传手艺补锅定秤,他父母早在鬼子来的那年饿死了。哑巴屋里灰尘多厚,气味难闻,家徒四壁,连张床也没有。地上铺着麻袋,麻袋上是黄熏熏的乱稻草和一床窟窿连着窟窿的酱油色的破棉絮。二杆子把我母亲拉到这个地铺上,说:“你看看,你看看穷人过得什么日子?”过来一个女人一把揪住我母亲的发髻,外下一拽,簪子掉了。我母亲的头发披散开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披散头发的样子。那女人捡了簪子,在我母亲头上边戳边说:“地主婆,我让你作威作福!还不给我跪下!”二杆子按住我母亲的肩膀,用膝盖顶我母亲的膝弯,我母亲身体一抖,双膝跪在地铺上了。“来,莲花,你来揭发她。”莲花被两个人拉到我母亲跟前。莲花望着我母亲说不出话来。“莲花,你快说!”二杆子恶狠狠地瞪着莲花。莲花指着我母亲颤抖着声音说:“你,你不听我话啊,你偏要去泾县啊。你害人害己啊。你想儿子想疯了,你不睡觉,害得我跟着你睡不成觉啊。”
“打倒地主婆!”有人喊起来。“打到地主婆!”有人跟着喊。“把你家的私藏交出来!”
“快说你家的钱藏在哪里?”拿着簪子的女人揪住我母亲的头发,母亲被揪得面孔朝上。“快说!”她用脚踢着母亲的后背。“我家没钱了,你看看我家孩子穿的衣服,都是大人衣服改的,有钱我不给他们做新衣服吗?”
“你还死顽固!”她举起簪子又要扎。我姐泰晴哭起来,说:“我有个玉佩,我拿来交给你们。”
“好!”二杆子说,“还有没有别的好东西?快说!不说的话,没你好果子吃!”
“快说吧,昌惠,你让他们收不了场的话,你要受大罪。”莲花说。我赶紧说:“我家有个砚台,族长说挺值钱的。”
“好,你把它交来。”二杆子手指着我说。郭癞子说:“我带小孩去把东西拿来吧。”我们仨跑出来。郭癞子对我说:“泰精,你快去霍村找你能萍大姨来救你妈。我和泰晴回家拿东西。”
我朝霍村跑去。到了霍村,见人我就问:请问,工作队的能萍队长在哪?他给我指了路。我跑到门前,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前,我问:能萍队长在吗?那个人说:她在屋里开会。我一听不管不顾往屋里闯。他一把抓住我,说:“你干什么?能萍队长在跟区里的领导开会呢。”我急得大哭起来。听到我的哭声了吧,能萍走出来,看见我,问:“泰精,你怎么来了?”我哭着说:“他们在斗我妈呢。”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问:“他家什么情况?”
“他家破落地主。”
“噢,不是罪大恶极的就不要斗了。”
“嗯。区长,罪大恶极的人员名单已经交给你了。过段日子我就走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处置了。”能萍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泰精不要哭了。我跟你去看看。区长,我去看看。”
“好。你去吧。”
我们跑到哑巴的屋。听见我姐在哭。我挤进人群,见我母亲脱了棉裤,只穿着一件内裤坐在水缸上。这是寒冬腊月啊。我母亲咬着牙,可她的牙发出轻微的颤抖声,她的嘴唇乌黑,身体也微微颤抖着,像寒风中的衰草。额头上流着血。二杆子手中拿着我的砚台,说:“我刚是轻轻碰的,你再顽固的话,我让你脑瓜开瓢,你信不信?”说着,举起手中的砚台。“住手!”能萍大喊。“队长,你跟朱昌惠有交情,你可不能包庇她啊。”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家是破产地主,孤儿寡母的。这大伙都知道吧。”能萍边说,边从地上捡了我母亲的棉裤,把我母亲从水缸上拉站起。母亲接过棉裤,腿颤抖着,站不稳。能萍扶着她,说:“如果,以后你们发现她有什么私藏,再斗她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