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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 宋府
时至酷暑,花园里一处水榭里魏家娘子带着人避暑纳凉,她手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心不在焉缝着一件小儿衲衣, 不时向外张望。
身边有婢女劝她歇一会儿, 她摆手说不用。又有人劝她喝口避暑汤, 魏家娘子闻着那梅子酸味皱了皱眉头,也说不想喝,说着话针尖剌破指头,渗出一滴殷红的鲜血。
魏家娘子含着手指,好半天都痴呆呆的。
见她魂不守舍,阿锦过来劝道:“夫人快别多想, 你现在怀着双身子, 不为自个想, 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太傅在宫中过夜是常有的事,圣上离不开他, 他就是想回来看夫人也要先哄好圣上。”
魏家娘子摇摇头,眼下的形势比以往凶险得多,即使去年钟氏覆灭时, 京里的气氛也比现在好。
要不是自己快要生产不方便,真还不如偷偷跑出去投奔阿瑶。
她这里胡思乱想, 阿锦推她:“夫人,太傅回来了。”
夏日炎炎, 宋十一郎顶着烈阳大步流星走来, 身上官袍未除, 手里还捧着官帽,进得水榭先看魏家娘子,叹道:“你定是没睡好。”
魏家娘子眼睛几欲落下,又被她强自忍住。
身边的婢女全避开,宋十一郎半搂着妻子宽慰她:“我怎么会有事。单凭一个宋姓,萧家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还有圣上,满朝皆知他离不开我。”
他说得轻松,可魏家娘子清楚哪能有如此简单。
当今天子不比别人,正在稚龄,母家又是寒门无一点根基,从最开始便注定要当傀儡。等那□□中掌权的人羽翼丰满不想留他,头一个陪着送命的便是宋十一郎。
“夫君,你走罢,走找阿瑶。我自有阿兄他们看护,一定不会有事。”魏家娘子在丈夫耳边细语。
“不行!”宋十一郎变了脸色,目光向下定在妻子高高隆起的腹部,他手按在那里,眸色幽深:“即使没他,我们夫妇两人也要共进退,我不会扔下你,以后别说这种伤情份的话。”
魏家娘子也握住夫君的手,转心思想着怎么破眼下的局面,不由病急乱投医:“要不,我去求丽娘。当初文郎出了事,是魏家悔婚,她要恨只恨我一个,不干你的事。”
宋十一郎摇头:“和她没多大干系,你成天不出门是不知道,萧述身边添了新人,再者上月萧夫人大寿,可愣是没见梁家大娘子露面。还有,我听说靖义侯也和萧家生分了,朝中几个顶要的职务,他都没机会补上。”
之前,萧述为了梁恒丽能冒着严寒跋涉千里,去汴州会佳人,转眼间他变心倒叫人想不通。
魏家娘子是女人,不免多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新人是谁?”
“阿瑶的庶妹。”宋十一郎口气有些无奈,“阿瑶对这个庶妹从小疼爱,一直带在身边,还分了一半嫁妆给她。凭着梁家大娘子和阿瑶的交情,这事咱们都不大好意思。”
“真是……”魏家娘子一时无话可说。
梁恒文受伤之后,魏家是不想再结亲,碍于面子一时没脸提这茬,倒是靖义侯先提出悔亲,魏家上下欠着梁家一份大情。
魏家娘子思来想去又开始担心梁恒丽的处境,派人送贴子到萧府请梁恒丽务必来一趟。
贴子送出去第二日,梁恒丽便来赴约,一进门倒吓了魏家娘子一跳,她忙着扶着人问:“你这是病了还是身子不舒服,也不早说一声,等好了咱们再见面也不迟。”
梁恒丽面色萎黄,摇头说不是。
魏家娘子更不放心,想问什么话在嘴里打个圈,说起别的来:“日前阿瑶派人来送信,她也有了身子,托我向你问好。这里有一瓶顾神医配的药,听她说最是对女人有宜,滋补养血气,你拿去罢。”
梁恒丽盯着白瓷小瓶,眸中泪光点点,须弥她挤出一个笑脸:“阿瑶成婚,我也没顾得上送份礼,倒让她来牵心我。”
见她那份憔悴样,魏家娘子索性问出口:“我也是才听别人提了几句,你这新婚燕尔,怎地如此糊涂任由夫君身边添新人。阿瑶的庶妹我只见过一两回,论颜色你和她伯仲之间,可论温柔小意我料定你比不上她。听你说过,她是不小心在萧家磕破额头面容受损,等养好伤便让回去。你怎么……”
梁恒丽木呆呆的,谁也不知道珝娘会故意磕破额头,更没想到她会狠到毁自己的容貌。
一个毁了容的小娘子她怎会放在心上,又因为是阿瑶的庶妹,连着一点的香火情。
所以,她和萧述在家时都没避着珝娘,倒是珝娘很是自觉不肯和萧述碰面。
她只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梁恒丽苦笑。
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受着,她没想到萧述突然翻脸,更没想到他会转头去找别人。
这个别人还是她硬要留在萧府,几个婢女还有母亲不是没劝过。
梁恒丽太过自信,她大意了。
魏家娘子真不好说什么,强留着梁恒丽用过饭,两人又说了许多关于姬瑶的事。梁恒丽总算是露出点笑意,她一拖再拖,走时不巧碰上回府的宋十一郎。
不知是习惯性还是怎么的,梁恒丽轻轻瞥一眼她整个少女时期的梦中情人,快快低下头。
这一下没逃过宋十一郎的眼,他心中咯噔想起一桩往事,等送走客人后,像是随口叮咛妻子:“以后,你还是和梁家大娘子少些来往,为她好,也为咱们清静。”
魏家大娘子不解:“为何?”
问得宋十一郎无言以对,他总不是对妻子说起另外一个女人暗恋自己的事,何况两人都各自成家,再提这些也无宜。
魏家娘子犹豫半天说出真话:“魏家欠着文郎和梁家,说句不怕夫君恼的话,我关心丽娘也是为了自己安心。”
世间纠葛份乱如麻,理也理不清。
宋十一郎叹气:“我怎会恼。只是眼下萧氏肯定不乐意见你二人走得太近,咱们疏远她也是为她好。”
只能这样了,魏家娘子明白形势所迫,由不得她有一丁点的任性,再说她也快要生了,还是先顾着点自己罢。
“也不知道我会生儿子还是生女儿,还有阿瑶那边再过几个月也要生了,咱们两家不如结成儿女亲家。”魏家娘子抚着腹部笑意温柔,沉浸在快要做母亲的欢喜当中。
宋十一郎轻揽着妻子的肩头,抬头去看窗外。云淡风清,长安万里昭昭,天下却四分五裂,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民无以为生。
他心里长叹一声,在想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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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片疏朗明净,梁恒丽的心像是被这天空绦洗了一般,她唇边现出一丝微笑。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快到萧府大门前,她不舍地放下帘子,心情也变得阴沉起来。
紫杉不敢多说一句话,她明白自家女郎心里不好受有苦说不出来,全怪那个狐媚子,额头上顶着老大一块疤还能勾男人的魂,郎君是瞎了眼,才会瞧上那种货色。
马车进门时颠簸了一下,梁恒丽身子向前倒,紫杉伸手扶住她,没忍住说道:“大娘子,回去后你服个软,请郎君来一趟又少不了什么。再等下去,那个贱货肚子鼓起来,庶子生到前头,看你还这么硬气。”
梁恒丽甩脸:“我请他做什么!”
不料回屋之后,萧述却是几个月以来破天荒第一次进梁恒丽的屋子,他来了只端着茶不说话,眉目清冷不像是来和好。
屋里几个婢女全躲出去,梁恒丽也赌气一般坐得远远的,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珠帘,彼此瞧不清对方的真面目。
“你今天去宋府了?”像是过了很久,萧述懒洋洋问道。
“魏家姐姐请我喝茶,我闲着无事去坐了半日。”
梁恒丽也回得毫无感情,语气生硬得让萧述眉头紧皱,他轻哼:“见到宋太傅了?”
“临出门时太傅也回来了,也没说几句话。”梁恒丽觉得他问得没头没脑。
屋里又陷入了沉静,萧述端着一碗茶直到它凉透了,这才放下茶碗,起身掀起珠帘,入目便是梁恒丽冷若冰霜的模样。
只一眼,他已瞧出她瘦了,面色不大好,眼底一圈青紫表明夜里也不曾睡好。
只是瞬间,他已心软,“丽娘,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纳姬家三娘子?”
梁恒丽不像是心灰意冷,更像是赌气一般,回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我父亲都有两个妾室,便是我姑母,姑丈宠她一辈子,临老还不是贪色收新人。夫君问我这些,倒像是在说笑。”
萧述笑了,甩下珠帘哗哗作响。
“好!”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话。
自始至终,梁恒丽没多看他一眼,她若是抬头了也会发现萧述的清减,他也瘦了,眼底一片痛色。
可惜,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