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一声轻叹,机杼声戛然而止。
卓青飏默默坐在床上运功,听到屋外的女子一声叹气,感叹声中既像是愁苦犹豫,又像是孤寂决绝,多种情绪涌上心头。卓青飏只觉得内心躁动,丹田之气,乍虚乍实,若隐若现,与昆仑玄功主张的清净空明大相径庭,竟像是要走火入魔一般,直唬得魂飞魄散,背心一阵冷汗,撞到床头,双目失神,喘息不已。
屋外的绿衫女子听得茅屋里的异动,想是那人已醒,便放下手中的棉线和织梭,站起身来来至门前。她透过门上的破纱,看见卓青飏脸色青紫变幻,慌忙推门进来,一把抓住卓青飏的手臂把起脉来。微微一切,她已明就里,将卓青飏放平,出指若幽兰,点中卓青飏神藏、天枢、中脘、期门、气海、水道、足三里、阳陵泉等诸多穴位,又扶他侧过身子,点中背后天柱、曲垣、肺俞、肾俞、肠俞等穴道。然后让卓青飏平稳躺在床上,柔声道:“你中了神农帮的毒,还没有除净,千万不要运功,否则只会将未清的毒素送入你的五脏六腑中。《韩非子论》有一篇讲到:疾在腠理,汤熨可疗;若在肌肤,针石可治;若在肠胃,非用火齐不可;若是散入骨髓,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这样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卓青飏被点中诸多大穴,五脏六腑已然被封住,这才觉得心神稍宁,定睛一看,只见床前的姑娘梳着流苏发髻,眸似秋水,唇若含丹,肤色雪白,气质清雅,如芙蓉出水露微泣,又如梅花初绽雪尚香。那女子被卓青飏盯得不好意思,看看矮凳上的药碗,道:“幸好你已经喝了甘草防风去毒汤。”顿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卓青飏低低地道:“我,我叫卓青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女子道:“哪个青,哪个飏?”
卓青飏本想给她写一下,但无奈被点中了穴道,只得道:“青是青色的青,飏,就是风之飞扬的那个飏。”
那女子听了,说道:“卓青扬,你好好地睡一觉吧,我明早再来瞧你。夜间的时候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只管喊我,我就在隔壁。”
卓青飏道:“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女子沉吟一下,道:“你就叫我青螺吧。”说着,替他盖好被子,浅浅一笑,走出门去。
卓青飏躺在床上,心花怒放,想着:“我叫青飏,她叫青螺。只是不知道她是哪个青,哪个螺。哈哈,她叫青螺。”
一边想着,一边听到院子里又响起了织机的声音。百里不闻鸡犬,只有秋风飒飒,这静夜里的机杼声声竟像是一种体贴而无言的陪伴,卓青飏内心安详,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卓青飏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天色大亮。他翻身坐起,没想到自己莫名竟睡到这个时辰。
实际上那日卓青飏在渡口中毒之后,仍旧与那焦发男子一阵剧斗,毒素流转全身,而焦发男子指甲中嵌入五种不同的毒药,楚云梦的乌头针更是喂着烈性剧毒,卓青飏昏昏沉沉,被一腿踢中,坠入汉水。那个时候,青螺正行在水埠,窥得楚云梦等人作恶杀人,紧急关头凌波涉水,救起卓青飏,回手掷出怀里刚买的一包硼砂粉和白龙粉。那硼砂苦而辛,一时阻住了敌人,这才让卓青飏死里逃生。
卓青飏被救回之时已经昏迷。青螺封住卓青飏身前要穴,把住腕间寸口,见他一只左掌已然变成紫色,针孔处黑血已经凝住,伤口苦辛味极重,料想定是中了乌头毒,此毒中之难解。青螺勉强守住心神,指尖只觉得他脉象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沉浮不定。青螺心惊肉跳,不敢鲁莽行救,只得按照《灵枢》、《伤害杂病论》的先人旧论,伸出手指,抵住卓青飏喉侧,再把人迎脉,只觉得脉象细微绵软,近于断绝,阴阳眼看衰竭。卓青飏脖上五道指痕,或青或紫,或脓或裂,气味杂糅,目不忍睹。青螺见这脉象既似细脉,又似微脉,只得脱了卓青飏脚上鞋袜,伸指按住足背冲阳脉,却又隐隐觉得脉搏长而端,强而直,竟然又是弦脉。
青螺见脉象不尽相同,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焦急彷徨,却恍然大悟。她仔细看了卓青飏的颈上伤口,仔细辨别,才终于确认那焦发男子指间所浸之药分别是从水仙花的根、雷公藤的叶、夹竹桃的花、曼陀罗的果和相思豆的种子中多番提炼的毒液。这五种毒,加上手掌所中的乌头,几乎同时从伤口进入卓青飏的肌肤,各种毒素彼此倾轧,虽是纷争,却也是抵消,各自割据一方,扰得卓青飏体内气行不畅,脉象错乱。
青螺一想明白其中关键,便扶卓青飏端坐,从一个小布包中抽出银针,分别从卓青飏的指腹、手腕、足尖、小腿、双髀、眉心、下颌、两颊向上刺入,只见或青或黑、或红或紫的毒液便从刺**细细流出,顺着支支银针流下来。片刻之后,那针刺之处终于流出来红色的血液,青螺拔了银针,放他躺好,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卓青飏体内的毒已清理了十之八九,所余的残毒,只能使用汤药慢慢中和拔除,便出门寻了一家药铺,抓了甘草、防风、桔梗、柴胡等十二味药,回来煎了。
青螺担忧卓青飏忍受不住草药在体内清理毒素的剧烈作用,便在汤药中,另择了清火安神的灯心草、酸枣仁各一钱,外加蜂蜜调和。那灯心草、酸枣仁有助于睡眠,为此,卓青飏一觉睡醒,已然日上三竿,顿觉饥肠辘辘。
青螺姑娘不知到何处去了,凳上放着一碗粟米粥,和一碗汤药,汤药下边依然压着一张纸条,上边几个娟秀小字:饭后即饮。
卓青飏端起粥碗,满面憨笑,面前别说是一碗稀粥,就是一碗砒霜毒药,只怕也能甘之如饴。
卓青飏喝过粥和药,周身舒泰,未觉不适。便下地打开那扇破旧的门走出去,院外晴空万里,红日高悬,四周看去只见这里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院,门户破败,西风满园。更有一间屋梁都塌下半边来,茅草、土坯、瓦砾都混在泥中。院子东侧长了一棵梨树,也无人修剪,叶子被风一吹打几个旋,落在当院,树梢之上几只嫩黄的梨子,也在风中此起彼伏,摇摇欲坠。院子周边则是杨柳松柏,院外一条石径蜿蜒向下。这所茅屋竟然是建在远离人烟的山腰。卓青飏眼见此地贫苦,与西北相比尤有不及,那青螺姑娘一个人独居在此,只怕是饱尝辛苦,度日如年。卓青飏心想,待得自己协助大师兄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便向师父请求,落脚于此,每天都守着青螺姑娘。那个时候,身上的残毒已经清除干净,自己又身强力壮,再请些匠人把这残园修缮一新,好让青螺姑娘住的舒适。到时候她肯定十分开心,自己,也会跟着高兴。
卓青飏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一种情绪冲昏了头,他甚至都没有去想青螺那样一个年轻姑娘为何会独居在这样一个人声绝迹的地方。或者他的内心隐隐地在为自己能和青螺姑娘独处而沾沾自喜,他大概更宁愿宇宙世界只剩下青螺和他自己两个人。这样的忽视与偏好,尤其是在见到青螺的时候,更是愈发强烈。
将近中午的时候,青螺才回来。卓青飏就坐在院子门口支颐等着,忽看见一个绿色的人影,挎着一个篮子沿石径款款而来,忙支起身来,像是小孩子得了一颗糖果,内心喜悦,溢于言表。卓青飏站起来,来不及拍拍衣上的尘土,跑出门,迎了上去。
青螺没想到卓青飏会出门迎接他,见他跑过来,猛然一惊,道:“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卓青飏接过她手中的篮子,盯着青螺笑道:“青螺姑娘,你是下山买菜去了吗?”
青螺嗤地一笑,露出如花笑容,道:“你看我这篮子里买的可是什么菜?”
卓青飏这才低头一看,那篮子里是一只锄头和一些奇形怪状、乱七八糟的花草,嗫喏道:“这个,这个好像不是什么蔬菜。”
青螺不理他,向前走去,道:“这些都是草药。”
卓青飏忙追上去,跟在她的后边,道:“哦,原来你是去采药了。”
青螺伸手一指,道:“山下的药铺买不到我所需要的药材。你看那南边的一大片山,里边有很多又普遍又灵验的草药,只是药铺的大夫还不知道。”
卓青飏见南方群山苍莽,布满密林,道:“你下次采药,我陪你去,悬崖峭壁我都能爬上去。”
青螺听得说得坦诚,点点头道:“好呀。”
卓青飏喜上眉梢,只觉得就算此刻死去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不知不觉笑出声来。
青螺回身道:“怎么了?”
卓青飏收起喜色,正然道:“青螺姑娘,这些草药都是治什么病的呀?”
青螺道:“你可小心,这些草药都有剧毒,用手一碰就会让人当场毙命。”说罢,莞尔一笑,领先走进院去。
卓青飏先是被唬了一跳,后来见青螺如此神色,料想她尚年幼,定是在开个玩笑,捉弄自己。忙跟了进去,又殷勤地道:“青螺姑娘,我们吃什么午饭?”
青螺接过篮子,在院子找个遮光的阴凉处,把那些花草晾晒出来,道:“你饿了呀,那你去打水吧。”
卓青飏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可这里没有扁担,也不见水桶,问道:“可有水桶么?”
青螺晾得仔细,起身走进一间破屋,提出一只将朽的木桶,道:“你从这院后松林穿过,有一条小路,过去有一泓泉,到那里汲水回来。”
卓青飏应声出门,步履如飞,院后的松林甚是高大粗壮,穿过去果然看见一条小路,前边一个石头围成的小池,池中清泉见底,有些小鱼兀自游得欢畅,被卓青飏入水的木桶一惊,四散逃开了。
卓青飏打水回来,见青螺依旧蹲在院中,面前像是已经晾晒了多日的草药,有些枯萎。卓青飏扬声道:“水来啦。”
青螺道:“灶下也没有多少柴了,你去捡些回来吧。”
卓青飏擦擦额上的汗水,喜悦应道:“好的,我这就去。”走出门,见这漫山遍野,草木茂盛,卓青飏走上山去,捡起一枝,觉得有些潮湿,便又另挑拣起一枝,却太干瘪。卓青飏只觉得这山中怕是所有的树木都没有能称心如意的,他只想找到最好的柴草,既要干燥,又想厚实,既要耐烧,又怕烟大,果真是刻意挑剔,吹毛求疵。好半天,才勉强凑够一小捆,悻悻然抱回家中。
青螺正在煮饭,卓青飏放下柴火,赧然一笑道:“这些柴不知道够用不够?”
青螺一看,大吃一惊,见他捡来的木柴大约相同粗细,折成整整齐齐,其中更有一些山巅才会生长的高山松,伸手抓起卓青飏的手腕,切一切脉,疑惑道:“难道神农帮下的毒毒傻了你的脑袋?怎么患了畅纯父的病?”
卓青飏不知道畅纯父是谁,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问道:“畅纯父是什么病?”
青螺道:“传说畅纯父所用的柴火,务必要剁成一尺长,否则万万不能用。”
卓青飏听了,呼一口气,抽出手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沉疴痼疾,不妨事。”
大凡大夫,对于一些新奇的病症都有些好奇。青螺抓住他的手腕,道:“且让我瞧瞧。”只觉得脉象渐和,暗萌生机,并不奇特,更想不明白。卓青飏就立在当地,仍由青螺专注地把着他的手腕,只觉得从她发间散发出悠悠的茉莉香味,淡雅芬芳,清新甘甜。
青螺松开卓青飏,暗自思索。卓青飏就看着她,两个人痴痴地站着。他们两个都有些痴处,一个想讨欢心,拣柴都似乎找了模子;而另一个则痴于奇病怪患,恨不得找出世间良方。
卓青飏道:“锅中煮的这是什么?”
青螺这才仿若梦醒,忙伏身拿双筷子,从锅里沸腾的水中捞出一碗碧绿的青菜,气味甚是奇特。青螺道:“这个叫做佛耳草,北方称作茸母,当地人也叫米曲。毒火攻入你的手太阴肺经,此草名为佛耳,慈悲为怀,有助于将你体内所郁之火散出来。只是这草,清明食用,功效和味道都是上好,而此时已经入秋,我用它来熬粥,吃上几顿,你便可痊愈得更快些。”
午饭便是野菜粟子粥,两人就坐在屋外青石上。山间寂静,落叶满地,阳光从林间洒下来,柔和婉然,林中忽飞来几只鸟雀,栖在梨树枝头,宛转鸣叫。青螺起身进屋,在一个小小的布袋中抓出一把粟米,洒在院子中央,那些鸟儿便争相落下,啄食起来。
吃过饭,青螺另煎了药给卓青飏,便又坐在院子里开始织布。卓青飏不便打扰她,坐在一旁看,见那白色棉线经纬纵横,青螺手中穿梭,把一尺见方的棉布织得细密。织了好一会儿,青螺不觉地轻声叹口气。虽然轻声,但是卓青飏耳聪目明,还是听得真切,这一叹,如同昨日夜间所听到的,似乎忧愤哀伤,见她眉头凝重,仿若又有许多愁绪。卓青飏站起身走过去,屈下身子,看着青螺道:“青螺姑娘,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青螺凝眸看他一眼,便不说话,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小刀,像是挖药的铲子,不过刀刃甚是锋利。她拿起小刀一划,把织机上纬线割断,留下那一方细腻的棉布叠好,道:“我想绣朵花,你陪我到山下去买点针线回来吧。”
卓青飏不懂小女儿行径,道一声:“好。”
两人便漫步下山,卓青飏回头望去,只见密林丛丛,从山下竟看不到破院所在。行不多时,就已到江畔,卓青飏见江畔人来人往,大小街巷,渔湾码头更是张灯结彩,默算日期,已过了七夕,还不到中秋,不知当地人是有什么隆重节日,值得这番大肆庆祝。卓青飏道:“这里好热闹呀。”
青螺微微笑了一下,找到一家吉祥布店,买了针线。卓青飏问道:“掌柜,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呀?”
那掌柜道:“神农山庄的老庄主明天要过七十大寿。”
卓青飏见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江湾还搭了一座高台,挂着五颜六色的幔子,一众人在安插锣鼓笙管,指着道:“那里是在做什么?”
掌柜伸首看去,道:“前朝就兴起什么唱戏曲,听说神农山庄请了京城的杂剧班,说是要唱《单刀赴会》。”
卓青飏道:“什么是唱戏曲?”
掌柜摇头道:“我们这里哪有人见识过,你想知道,明天来看看就知道了。”
卓青飏见布店也是装饰一新,墙上贴着大大的“寿”字,道:“你可是那老庄主的亲朋?”
掌柜四下望望,道:“神农山庄,是这一带的豪强,人人歹毒。我们这里的人们,唯命是从,否则只会家破人亡。老庄主过寿,全丹江口家家户户都得庆贺祝寿。”说着朝外一指,道,“你看,码头的船都是送来的鱼虾蔬果。小伙子,你是外地来的,赶紧离开这涂炭之地吧。”
正说着,门外忽然闯进来两个人,颐指气使地道:“张祥,老庄主过寿的礼服可做好了?”
那掌柜两股战战,从柜中拿出一个锦盒,道一声:“已经做好了,都是按照少庄主的意思,上边一共绣了一百个寿字。拿回去要是不合身,小的连夜到庄上去改。”
那两人看看衣服,嘴角一抽笑一声,“找你做衣服,是神农山庄看得起你。”
那名叫张祥的掌柜,口中连连称是,又从柜上拿出两吊钱,道:“小的知道。这里的两吊钱,给两位打点酒喝。”那两人收了钱,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