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的气氛,冷清又尴尬。若不是因为知道事情来龙去脉,谁也看不出来,黄老太太和韩修文相对而坐,屏息静气,正在准备要开始商量孩子们的婚事。
韩修文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脸色沉重,看着有点吓人。
黄老太太看着倒还算平静,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时不时地拿眼睛扫一扫,对面的韩修文,心中暗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折腾了这么久,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一样得点头同意!这读书人就是一根筋,非要做那些无用功!
“老夫人,这婚事我们虽然答应了,但有些事还是要一一讲明才行。”
韩修文不忍委屈了女儿,所以,定亲这件事,绝对不能马马虎虎。一定要按着规矩,做好“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其实,在知道孙子喜欢韩玉娘之后,老太太已经把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合过了。他们的八字很配,甚至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韩先生,咱们都是要做亲家的人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满足。”黄老太太语气淡淡的。
韩修文沉声道:“孩子们的婚书,我要亲自来写。”
“没问题,这是当然的。”
说话间,黄富贵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韩修文。
“师傅。”他最先走向了韩修文,认认真真道:“您就把玉娘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对她的。”
韩修文挑眉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黄老太太见他那副表情,只道:“韩先生,打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叫你亲家老爷了。福哥儿从前是你的学生,现在是你的女婿,你可要好好栽培他啊。”
说实话,这韩家父女虽然麻烦了点,但对黄家来说,却有不少好处。首先,福哥儿成了韩家的女婿之后,韩修文就算不想好好教他都不行了。事关女儿的一生,他这个做岳父的,总不能对自家的女婿的事情,全都袖手旁观,不理不问吧。
再来,福哥儿有了韩玉娘,估计不会再惦记别的姑娘了,可以老老实实地专心管管家里的生意了。最后的好处,便是韩玉娘。她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姑娘,把她留在福哥儿的身边,一点都不用担心,免得让那些别有所图的丫头,有了什么可趁之机。
韩修文听完老太太的话,神情复杂,淡淡道:“我有心教他,那也要他肯用心学才行。”
在他的眼里,黄富贵可不算是个好学生,如今看他,他也很难成为一个好女婿。
定亲的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黄老太太吩咐厨房准备酒菜,招待韩修文。韩修文却是婉言谢绝了,他收拾好心情,起身告辞。
“玉娘的婚事,关乎我们一家人的大事。我要回去和妻子和孩子们知会一声。正好,把玉娘也带回去,让她安心养病。”
黄老太太听了这话,眉心一动:“亲家老爷,你是不是心里还是信不过我们啊?你要回去,我自会派马车送你。至于,玉娘她还病着,车马劳顿,怕是不好。所以,还是让她留下来吧。我们会给她请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药。”
她故意多留了个心眼儿,不是信不过韩修文的为人,只是不想到了嘴边的肉,偷偷飞走。
韩修文不同意道:“玉娘是我的女儿,我接她回家,天经地义。”
“那是当然。不过凡事都得有个轻重缓急,万一玉娘的病情再有反复,你们村里连个像样儿的大夫都找不到,岂不危险?难不成,还要请镇上的名医过去,天天去守着玉娘不成?”
黄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把韩修文的话头给挡了回去。韩修文几番犹豫,还是没有坚持把玉娘带走,毕竟,她还病着。
他先行离开,想要去和女儿告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看着让人心疼。
韩修文站在女儿的床头,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黄富贵站在黄家大门外,亲自送韩修文上了马车。
临上车之前,韩修文看了一眼黄富贵,语气沉沉道:“身为男人要言而有信,说到就要做到。好好照顾玉娘,否则,我宁死也不饶你!”
黄富贵重重点头。就算他不吓唬他,他也会说到做到的。
到了晚饭的时候,韩玉娘才知道父亲回去了。她心里稍稍有点难过,但转念一想,父亲肯定是回家告诉二娘去了。
韩玉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吃东西也不吭声儿。
身边的丫鬟们见了有些着急,故作殷勤地过来伺候。
“姑娘,您可不能不吃饭啊。回头少爷知道了,该心疼了。”
“是啊是啊,空腹吃药伤脾胃,姑娘您就行行好,吃点东西,免得奴婢们不好交差。”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听着像是关心她的,可细细听来,倒有点故意之嫌,似乎非要让她烦心不可。
韩玉娘掀开被子,坐起身来道:“把碗给我,我吃。”
她有些赌气似的冲动,吃得很急很快,吃了半碗之后,又把粥碗放回到桌上,道:“现在你们能交差了吧。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丫鬟们连连点头应是,眉眼间的神色却有几分不屑。果然待出了房门,便忍不住小声编排;“嚯,这才一下午的功夫而已,姑娘的脾气就见长了。”
“你懂什么?人家现在是黄家未来的准少奶奶了,什么脾气不能有?”
“哼!我看她不是那样好命的面相……估计,少爷只是一时兴起,稀罕不了几天就腻了?最后保不齐连个姨娘都混不上呢。”
她们话里话外都带着酸,只因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入得了少爷的眼,得一得宠。谁知,少爷放着满院子的人不稀罕,偏偏对一个穷酸秀才家的闺女,紧追不舍。
韩玉娘蒙着被子,听不到外面的闲言碎语,可就算听见了,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还是觉得很委屈,虽然她在父亲的面前装得很坚强,可到了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委屈,觉得难受……这一晚她睡得极不踏实,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大亮了。
起床,洗漱,梳头,更衣,每一样事情都是韩玉娘自己动手,没有让旁人插手帮忙。
丫鬟们站在她的身后,既然知道了她的脾气,索性也不多事了。
早饭的时候,黄富贵又过来了。看起来他昨晚睡得不错,神清气爽的,双眼也有光彩。
韩玉娘见了他,不再像昨天那般激动,只是垂眸不语。
她没有话说,他却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惜,他说十句她也不回他一句,只是静静坐着,没有反应。
黄富贵望住她,嘴角微沉,“你要气到什么时候?”
他们两人之前已经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了,理应比过去更亲近才是。
“我没生气。”韩玉娘淡淡开口。
她知道生气是没用的,无非是自寻烦恼,可她装不出高兴的样子来。
黄富贵在桌旁坐下,仔细看她:“你真的不生我气了?”
他心有怀疑,不得不再次确认。
韩玉娘沉吟半响,方才轻轻“嗯”了一声。
黄富贵闻声咧嘴一笑,伸出手道:“今儿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
家里这么大,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让她解闷。
韩玉娘摇头:“我不想去。”
她没那个心情,更不想和他手牵手走在一起。
黄富贵把手放在桌子上,直接摊开手心,继续等着她:“走吧。”
他的语气带点请求的意思。韩玉娘还是摇头,她的神情恹恹的,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不想理你”五个字。
黄富贵默默收回了手,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轻声问道:“你这丫头真是麻烦……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我啊?”
他是喜欢她的,哪怕连她生气发火的时候都喜欢。可她却总是不待见他,现在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了。他原以为他们定了亲之后,情形会好些,结果……
韩玉娘闻言眉心浅蹙,睫毛轻颤:“我喜不喜欢你,有那么重要吗?”
他要是真在乎她的心意,就不会强迫她,逼迫她。
黄富贵转身看向她,眼眸微微一黯:“当然重要了。”
韩玉娘弯唇一笑,笑容有些苦涩:“可对我来说,那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她嫁定她了,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又能怎样?
黄富贵拧起眉头,有些不太明白。
韩玉娘也准备让他明白,自己回到床边,重新躺下道:“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的声音懒懒的,听着很没有力气。
黄富贵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是转身离开,关上她的房门,然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半天没动。
六福远远瞧见,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道:“少爷,要不咱回吧。”
黄富贵没动,反而原地蹲了下来,皱眉思考:“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讨她的欢心呢?”
这辈子他哄过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奶奶,而且,都是在他闯下大祸的时候。他只会那一点点的招式,如今面对韩玉娘,他几乎束手无策。
六福也跟着蹲了下来:“少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就是了。”
很明显,少爷的脾气一天不改,韩姑娘就一天不会喜欢上他。韩姑娘心里的委屈,不是那么容易消的,总得给她一些时间才是。
黄富贵又是一声叹息,抬头看了看对面紧闭的房门,喃喃道:“总有一天……我就不信了……”
之前,黄富贵答应了韩玉娘三个条件,这三个条件,他是点头了,但能不能完全做到,还需要老太太的帮助。
黄老太太听说韩玉娘还想要继续学厨,不觉有些意外。想了想之后,她没和黄富贵说什么,只是决定亲自去和韩玉娘谈谈。
老太太亲自过来探望,韩玉娘自然不能怠慢,毕竟,她是长辈。
老太太见她脸色稍有好转,只是看着有些精神不济。
“老夫人好。”韩玉娘起身屈膝,行了一礼。
老太太含笑,虚扶了她一把:“好孩子,你坐着吧。”
韩玉娘依言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也不动。
老太太细细端详她,跟着又摸了摸她的手:“瞧,这双手长得多好看,往后可得勤于保养,否则就糟蹋了。”
韩玉娘闻言只是点头。“谢老夫人关心。”
老太太语气一顿,便问:“听福哥儿说,你还要去醉仙楼学厨?”
“回老夫人,是有这么回事。这是……我和他的约定。”她没法说出“条件”这两个字,所以换了别的。
“好好的,为何非要吃那种苦呢?玉娘,往后你也算是半个黄家人了,做事要多考虑……”老太太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不想给她留个咄咄逼人的印象。
“老夫人,学厨是玉娘的心愿,无论如何都请您理解。”韩玉娘不想妥协,她还不是他们黄家的人呢,没道理事事都以黄家为先,处处都要顺着他们的心意。
老太太看她的脸和她眼睛里的光,缓和语气道:“既然是你的心愿,那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能不通情达理。你想去学厨可以,但不能在厨房里做事,更不能出去抛头露面。黄家在镇上的名声和地位,你也是知道的。堂堂未来的黄家少奶奶,居然要在厨房里做杂事,这种事情传出去,那得多难听啊……”
韩玉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受用。
“老夫人,玉娘可不这么想……我在厨房做事,全凭自己的能力,我不偷不抢不骗,清清白白的挣钱过日子,有什么可丢脸的?”
老太太闻言,微微抬眼看了眼她,心道:果然和她爹是一路的脾气。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利害。嗳……若是一般人,这会儿早都该过来卖乖示好了。
“好一张巧嘴,果然是秀才的女儿。那么,你是非去不可了?”
韩玉娘重重点头:“是的,老夫人。”
她不会退让的,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没得商量。黄家要是真觉得丢脸,那就把婚事退了,她还乐不得呢。
老太太故意轻轻一叹,又抿了口茶道:“好吧,那就依你。不过,你可以去醉仙楼做事,但不能继续在那里住下去。咱们院子里的地方多得是,你就住过来吧,免得你父亲担心。”
“……”韩玉娘斟酌了一下,正想要开口拒绝。
老太太便看了她一眼:“一人退一步,事情才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如果,我让你住在外面的话,那黄家的颜面何存啊?”
韩玉娘微微咬唇:“可是,我一直住在黄家,这也一样于礼不合啊。”
别的不说,如果住在这话的话,她岂不是要天天见到黄富贵,还有黄家的老老少少。
老太太放下茶碗,发出沉闷的声响:“人与人之间,总要分个远近亲疏,你是黄家尚未过门的媳妇,与其和外人们挤来挤去,还是和我们住才更合理。”
韩玉娘听出她语气的不悦,随即道:“老夫人说的是,那还请您以后多多照顾,多多担待。”
老太太见她答应了,表情略有缓和:“这才是好孩子。这两天在你身边伺候的丫鬟,你可以自己挑一挑,若是都不合心意,回头再让宋姨娘给你挑几个带过来。”
韩玉娘正想说自己不用人伺候,可她转念一想,还是别说了。
候在旁边的丫鬟们,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跟着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被因为一个外人而丢了差事。
“谢谢老夫人,她们都很好,不用再换了。”
韩玉娘这句话一说出来,她们都安心了。
老太太微微点头:“那就好,往后她们都算是你的丫鬟了,随意差遣使唤。”
韩玉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一点吧都不觉得高兴。
这样一来,往后她在黄家的日子,时时刻刻都不得清净了。
话说到这,老太太突然吩咐丫鬟们都出去,似乎有话要和韩玉娘单独说说。
“福哥儿那孩子没有娘,所以,有些事只能由我这个做长辈的来说。”
老太太随之把张天师为福哥儿算命的事情说了,还说到了他们的婚期,还有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
“福哥儿是个急性子,做事常常不计后果。所以,我有点担心……”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可你是个懂事的,知道分寸又识大体,你要多看着他些,别让他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这事关他一生的运道,也关乎你们的未来。”
韩玉娘听到一半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的脸上微微发烫,双手不自在地绞在一起。
她该怎么接话儿呢?说她会好好看住黄富贵,让他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
老太太见她半天不应声,双颊通红,不禁微微一笑:“你也不用害羞,这些事,总要有人和你们说才行。算算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你好好养养身子,等到成亲之后,争取早点给黄家添个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