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黄家大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
黄富贵携着书童六福,直挺挺地迈着大步走出大门,坐上马车,中间连头都没回一下。他知道身后的祖母和父亲,还有十几房的姨娘和那些数不清的家丁和丫鬟婆子们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呢。可黄富贵就是不回头,就是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现在的脸。
黄老太太含着眼泪,远远地叮嘱了一声:“福哥儿,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黄富贵心里闷着一口气,咬着牙没答应。身边的六福好生劝道:“少爷,您就答应一声吧,免得老祖宗心里难过。”
黄富贵仍是坐着一动不动。他们难受,那他就不难受了吗?
六福知道少爷的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劝,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看着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走,黄老太太心里火烧火燎地疼,忙扶着丫鬟的手走到大门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一起掉眼泪,不忘扶住她劝道:“老祖宗,您可得宽心啊。”
黄大郎挺着大大的将军肚走过来,轻轻咳嗽了两声:“娘,您别伤心了。实在不行,先让福哥儿过去住两天,您老人家想他了,再把他接回来。”
黄老太太听了这话,登时变了脸色:“不许接!咱们说话得算话,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变卦就变卦。”
黄大郎生怕她又要发脾气,忙无奈地甩甩袖子:“好,不接就不接,只要您老人家舍得就行。”
生意上的事都是他拿主意,家里的事,一向都是母亲拿主意,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这个做儿子的绝无二话。
老太太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心中默默念了声佛。祈求佛祖保佑,福哥儿此番能平平安安,学有所成。
黄富贵一向睡惯了懒觉,不喜早起。这会儿,他盘腿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不免又打起了瞌睡,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打鼾了。身边的六福心中一直七上八下,担心少爷到了乡下该怎么办?怕是一晚上都熬不过去……
黄富贵几乎是一路睡到了怀德村,等到了地方,他挑起帘子往外一看,满脸不悦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说完,他重重甩下车帘,身体往后一靠:“这种地方我不住。”
六福小心翼翼道:“少爷,这就是怀德村啊,咱们得来这儿拜师傅啊……”
黄富贵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师傅?”
“可是……老祖宗都吩咐过了,少爷您不能不去啊。”
说话间,有村民赶着一群咿呀乱叫的鸭子路过。黄富贵被吵得心烦,下车的时候,忘了注意脚下,直接一脚踩上泥坑里。
黄富贵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只觉自己今天怕是要倒霉透了。
六福忙蹲下身子用手给他擦鞋,结果却是越擦越糟糕。
黄富贵气得都想要抬脚踹人了,但还是忍住道:“算了,这鞋我不要了。”
黄富贵不想在弄脏自己的身上任何地方,也一步都不愿往村子里走,只背着双手站在一块高石之上,不耐烦地四处打量。
“少爷您看,有人来了。”六福远远地看到有群人走过来,还一路吹吹打打的,像是办红白喜事的唢呐班子。
黄富贵挑挑眉头,看着那群吵吵闹闹的人,居然直奔自己而来,不觉心生反感。
为了迎接村里的这位贵客,牛村长着实费了一番苦心,不仅自掏腰包请了人过来吹锣打鼓,还把村里大半的村民全都叫来了,一起聚集在村口欢迎他。
其实,与其说是欢迎,还不如说是看热闹。整天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人,见惯了穿着布衣布鞋的邻里邻居,却鲜少有机会可以看见一身绫罗绸缎的富家少爷。
黄富贵长得浓眉大眼,身形挺拔,不胖不瘦,站在人堆里甚是扎眼,衣着穿戴更自带一番富贵之气。面对这样喧闹的阵仗,他的表情已经变得不能再难看了。至于,身后的六福,也差点看傻了眼。
吹吹打打了好一会儿,牛村长方才喊停,然后满脸堆笑地走过来,拱手行礼:“黄少爷,在下姓牛,是怀德村的村长,在此恭候您的大驾。”
黄富贵没心情和他装客气,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让我们等了这么半天,还说什么恭候不恭候的!赶紧带你的路吧。”
牛村长闻言一时有些尴尬,忙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带您去韩家学堂。”
黄富贵虽然不知道路,还是自顾自地走在最前面,村民们也不敢上前跟他说话,只偷偷地拿眼睛瞧他。
牛村长紧随其后,带他来到了满是读书声的韩家学堂。
黄富贵盯着面前那扇一脚就能踹出个窟窿的旧木板门,恨不能直接抬脚把它们给踹开。
六福瞧着少爷阴沉沉的脸,只觉不好,忙抢上前一步,推开院门道:“少爷您请进。”
黄富贵默默瞪了他一眼。走进去再看,只是一个简陋粗糙的院子和三间茅草做顶的土房,院墙也是用泥巴堆出来的,看着脏兮兮的,院子的正中央只有一尊空着没用的石磨和一头低头啃草的小毛驴。
这算哪门子学堂?!
牛村长站在门外喊了一声:“韩先生,黄家大少爷到了。”
屋内的读书声稍有停歇,黄富贵望向屋门,只见一位穿着长衫的瘦削男子缓步而出,神情严肃地望着自己和六福。
说实话,韩修文对黄富贵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光是他那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他不是自愿来这里的。而且,他的岁数也太大了,早过了要开蒙的年纪。
黄富贵将韩修文打量一番,只觉他和之前那几位书呆子没什么不同,心中暗暗冷笑。原以为祖母找了个多厉害的人来呢。结果,就是这么个乡巴佬书呆子。
韩修文对着牛村长点了下头:“村长,麻烦您先带着这二位去我家中暂坐片刻,等学堂下了课,咱们再谈。”
牛村长见韩修文对待贵客这么冷淡,心里暗骂了他一句,脸上却还是笑呵呵的:“这样也好。”说完,又让着黄富贵和六福往韩家的院子走去。
黄富贵故意走得很慢,趁机左看看右瞧瞧,结果,他发现这村里连一处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不是茅草屋就是泥土房,稀稀拉拉,破破烂烂。
六福也在心里默默捏了一把汗。这下惨了,少爷到了韩家,准得大发脾气,不定要闹的多难看呢。
万秀秀正在家中晒衣服,看见牛村长颠颠地带着两个陌生男子往自家来,心里很是纳闷,不是说要领个念书的孩子过来吗?这是什么人啊,分明是个大小伙子啊!
万秀秀撂下手里的洗好的衣裳,匆匆迎了出去:“村长,这是……”
那牛村长乐颠颠地跑过来,介绍起来:“弟妹啊,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要到你家学堂上学的黄家大少爷。”
万秀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出来:“我说村长大人啊,您不是和我们开玩笑吧?这位……黄少爷看起来也有二十了吧,怎么能来我们家念书呢?”
韩修文的学生之中,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二岁。
黄富贵看着面前这个仗着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居然敢笑话自己,正欲发火,就听身后的六福抢话道:“你说什么呢?我家少年今天才十八。”
万秀秀听了差点又笑出声来,黄富贵更是气的慌,直接踢了六福一脚:“你多什么嘴!”
“少爷……小的没说错啊。”六福揉着屁股哎呦一声,惹得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也阵阵发笑。
旁的先不提,好歹上门都是客。万秀秀忍了笑意,伸手让着他们进屋去坐。家里的孩子们都上学堂了,韩玉娘还在地里摘菜,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在。
进屋之后,牛村长就开始主动张罗起来,对着万秀秀道:“弟妹,赶紧给黄少爷泡好茶,给少爷解解渴啊。”
万秀秀看不惯他那副巴结讨好的样子,故意道:“我家没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粗茶,还请黄少爷别嫌弃。”
“粗茶这么行呢?黄少爷这么金贵的人……”牛村长最先反对,觉得他们也太不把客人当回事儿了。
“粗茶也有粗茶的好处,沏好了一样香。”
黄富贵瞥了一样自己面前的黑漆长凳,只等六福在上面铺了手绢,才肯一撩衣摆坐下去。
万秀秀看在眼里,只觉他比女孩儿还娇气,真是麻烦。
黄富贵看着面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浓茶,眉头越皱越紧。他早都觉得渴了,可看着面前这只半旧不新还带着裂纹的茶碗,他实在下不去口。
万秀秀见状,知他心生嫌弃,也懒得招呼,客气两句之后,又重新回到院子里晾衣服。
六福看着自家少爷对着茶碗犹豫,不禁小声劝道:“少爷,事已至此,您就别挑剔了。”
“挑?我还有什么可挑的?”祖母一定是为了故意惩罚他,才把他送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让他没好日子过。
六福看着他道:“要不……少爷回去再跟老祖宗求求情。”这地方,他肯定是待不下去的。既然早晚都要回去,还不如趁早回,免得白受罪。
黄富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行,我还不能回去。”他不能刚离开家门就服软,这也太没出息了。而且,他和祖母保证过,总得学出个名堂来。
韩玉娘一早就知道今天家里要来客人,村长近来一天一趟地往她家跑,叮嘱交代啰里啰嗦,可见这位客人的来头不小。
韩玉娘从家里的菜地里摘了不少菜,正寻思着要不要再买点肉,就见村里的小孩儿跑过来跟她告状。“姐姐,你家来了个怪人……”
“怪人?”韩玉娘把他们叫到跟前,问道:“什么样的怪人?”
“那人长得又高又大,还穿着闪闪的衣服,凶巴巴的,就会瞪人。”
韩玉娘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只拿出几个野果子分给他们,让他们早点回家。
韩家大门敞着没关,门口外聚着不少人,见她来了,纷纷小声冲她道:“玉娘啊,你家来了贵客了。”
韩玉娘探头往里看了看,只见一站一坐两个陌生的背影,便唤道:“二娘,我回来了。”
万秀秀忙从晾衣绳后面转出来,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道:“玉娘啊,这村长可给咱们家找了个大麻烦。”
韩玉娘闻言不语,放下手里拎着的菜篮子,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去。
六福站在门边儿上,见有人来了,忙回头看了看。谁知,这一看他竟然看呆了。
这……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俊俏的姑娘。
韩玉娘见六福的打扮,便知他是书童。再看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的锦衣男子,有点奇怪。“请问,您是……”
身后突然多了一道清丽的声音,让黄富贵十分敏感,他忙半转过身去,结果一抬眼就望见了韩玉娘。不知怎的,看见她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突然恍惚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头,感觉麻麻的,木木的。
这张脸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见这位陌生的客人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韩玉娘不免心生尴尬,忙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谁知,那黄富贵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双手,语气激动地站起来道:“是你……花骨朵儿,我记得你!”
这没头没尾地一句话,让旁人都一脸纳闷,尤其是韩玉娘更是目瞪口呆,不解道:“你说什么花骨朵儿?”
“我说的就是你啊。你就是花骨朵儿啊。”黄富贵目光明亮,一脸兴奋道。
她就是他在市集偶遇的姑娘。那个好看的像花骨朵一样的姑娘,那个让他过目难忘,结果,派人找了大半个月都没找到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