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化不开,一如此时,众人的心情。
楚国边地,多是险恶的山脉,道路崎岖,费了很大力气,才建出可以供大队急行军的栈道。栈道一断,楚国国内,就算知道边关危机,一时之间援兵也无法到达。而飞雪关的军粮,更加不可能运到。容若也无法在大队人马的护送下离开,如果只带小队人马翻山越岭的话,则很有可能被秦国的大军伏击,断然不能冒此大险。
秦国大军兵马已动,目标何在,不言自明。再加上其他几路驰援兵马,秦军的兵力在飞雪关五倍以上,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实在是后无退路,前有强兵,外无援助,内无粮草,就算是诸葛亮,怕也要坐困愁城了。
众将重回大厅时,脸色又比开始黑了几分。
容若叹了口气,喃喃道:“怪不得这几天秦军都没有动静,原来他们是暗中派人翻山去烧栈道,断了我们的援军路线。如果有军粮倒还可以撑到栈道修好,偏偏苏侠舞早跟他们勾结,帮他们把粮烧了。”
其实不用他总结归纳,大家也知道到底是什么一种情况了。只是人人心乱如麻,不肯接话。
良久,陈逸飞才站起来道:“其实我们还有一处军粮可调。”
容若两眼闪亮地问:“哪里还有军粮?”
陈逸飞轻轻道:“我军与秦军有漫长边境线相连,虽然飞雪关守的是兵家必争之要道,几处大战事都发生在飞雪关,但还有一些小的关卡驻军存粮,离飞雪关最近的是巨鹿关。如果现在领一队人,去那里调集所有的军粮和兵力,只要五天就能飞马来回,那时军粮还没有用尽呢!”
容若皱眉:“可是,秦军到飞雪关,只要一天急行军就够了。”
“所以,如果去借粮,等粮草到了,飞雪关下,已经漫布秦军,一路上,还要受到秦军多方阻挠狙击,再要押着粮车,冲进重围,进入飞雪关。”陈逸飞目光扫视诸将,最后摇摇头:“需得我亲自去,才有成功的机会。”
方展锋猛得站起:“元帅,让末将去吧!”
王传荣也站起来道:“元帅,我等就是死,也一定把粮草运进城来。”
陈逸飞冷笑一声:“连我都不敢说必有把握,你们敢夸这样的海口?”
王传荣双眼通红:“我们就是死……”
“闭嘴,你死倒也罢了,飞雪关若有失,公子若有失,怎么对得起大楚国。”陈逸飞怒斥一声,目中威棱闪动,已把其他诸将想要继续劝阻的话,全部逼了回去。
陈逸飞这才看向容若:“公子,我去借粮,守城之责,交予方展锋。他是城中副帅,久经战阵,经验丰富,再加上飞雪关城池坚固,别说是五倍之敌,就算是十倍之敌,要想轻易攻破,也非易事,只是要累公子困于战阵之中了。”
容若长笑一声:“将军真将我小瞧了,这满城皆是好男儿,难道就只我容若一人不丈夫。”
他起身双手满斟了一杯酒:“谨此先为将军此行功成而贺。”
陈逸飞朗声一笑,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只为公子这一杯酒,我也要保得粮草归来。”
城门开处,陈逸飞领一支人马,快马轻骑,旌旗如飞而去。
容若在城头遥望,犹自举手含笑,大声送别。
身旁方展锋,已经一迭连声地颁下种种命令,全军做好守城准备,迎接强秦的铁马精骑。
前方军队已经遥不见影,容若的目光,犹自收不回来,远处天边,映出淡淡光芒。天要亮了,可是飞雪关的命运,却似乎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一晚,几乎没有人能安心睡觉。
至少容若就睡不着,因为董嫣然站在他的房间里。
看着董嫣然清美的容颜,容若笑问:“董姑娘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
董嫣然淡淡道:“苏侠舞至今没有杀成,也未能擒下。你以为她会只是藏在旁边,静待事情发展吗?”
“她会乘机来捉我?”
“她一直想要捉你,你可知这段时间,她偷偷出手多少次,又被我挡回多少次。”董嫣然平淡地说:“但只有千日做贼,又哪来千日防贼。”
容若点点头,诚心诚意地道:“这些日子,董姑娘实在为我过于受累了。”
董嫣然淡然说:“这倒无妨,此刻战事虽起,但只要我在你身边,无论是在绝世高手偷袭下保护你,还是在万马军中护你逃走,我都可以做到,但是,如果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就无法做别的事了。”
“比如……”容若慢慢地问。
“比如苏侠舞无法突破我的防卫,就转而去刺杀其他人。这时军中无粮,外有强敌,援军未至,主帅不在,如果其他几个主要将领再出现不测,则军心混乱,飞雪关难以再守下去了。”
容若只觉掌心冒汗:“那你的意思是?”
“我与她武功在伯仲之间,我杀不了她,她也胜不了我,我们交手可以缠斗,可以拚命,但最终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严重一些甚至同赴黄泉。以前好几次交手,我都因为顾忌你的安危,不愿冒受重伤的危险,她也同样有别的顾虑,不能和我一直硬拚,所以总是半途而废,她逃走,我回转。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第一条,不管飞雪关如何、其他人如何,我只保你安全就是了。第二条,等我下次再找到她时,不管她逃到哪里,我都紧追不放,一直缠着她交手,直到互拼重伤,不得不觅地疗伤为止。这样的话,她将不能刺杀任何人,但是,飞雪关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来面对了,我将再也帮不到你,一旦城破……”
“我想,就算是董大人现在在这里,也一定会选择国事为重。”容若不等她说完,已经说:“董姑娘,请你一定帮助我,不要让飞雪关中任何一位将军,被她行刺而死。”
董嫣然毫不意外地点点头,站起身:“我明白了。”
她不再多说一句,转头向外走去。
容若却觉心中一动,又是担心,又是感激,又是不忍,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董姑娘。”
董嫣然在门前站定,徐徐回眸。
容若定定看着她无比美丽的面容,良久才道:“请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董嫣然微微一笑,黯淡了明月星辰,她的声音,淡若清风:“你放心。”
然后,她的人,也似一缕清风,消逝无踪。
楚韵如见他犹自呆呆望着外头,神色怔愕,不觉一笑,轻轻在他耳边说:“董姑娘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容若点点头,长叹道:“我们欠她,委实良多。”
楚韵如深深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秦军大部队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容若听到消息,登上城楼,放眼望去,远方一片片火把,绵延无尽,也不知来了多少骑、多少人。
黑暗的夜里,黑压压无穷无尽的阴影由远而近,徐徐接近。
他轻轻握着楚韵如的手,感觉有些冰凉,然后轻轻问:“韵如,你怕不怕?”
楚韵如微微一笑,如百花盛开:“有你在,便不怕。”
恰好这时,方展锋也在一旁说:“公子请放心,飞雪关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定要保公子无恙。”
容若坦然一笑:“我怕什么,我还等着击退秦军,与大家饮酒共醉,庆功于这飞雪关上呢!”
方展锋也不觉朗声一笑,转头再去看远处秦军,脸上神色虽努力要做出轻松状来,眼底终是透出沉重之意。
容若也遥望远方,只觉胸口如压大石,迫得人无力呼吸。
这时身旁忽有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诚挚地说:“公子,你别怕,我们就是死也会保护你的。”
容若应声看去,却是当日斗刀,胜了陈逸飞,而被提升为队长的张铁石。
他是没学问的粗人,说不出什么好话,但这样简单的话里,却是满得溢出来的诚挚。
容若心头一热,四下望去,竟发现,四周的士兵,全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彷?废胗梦扌蔚哪抗饫粗С炙他们面对着数倍的敌人,主帅还不在城中,军粮也大大不足,他们不惊惶,不害怕,却担心自己这个京中贵人,从来没经过沙场的王孙公子会害怕。
容若胸口发热,大声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害怕,有你们在这里,有飞雪关在这里,就算秦军有百万铁骑,也休想叫我怕上一怕。”
他大步走到城楼最中心,转脸看着城中所有持戈待战的军士,暗运内力,朗声大喝:“我大楚男儿,有的是热血志气和人头,且看他秦军取不取得下来。”然后一伸手,把方展锋的腰刀抽了出来,扬至半空,虚虚一劈,竟也传来凛烈劲风击空之声。
“我们的战刀,就和我们的骨头一样硬,倒要看看所谓的秦军精骑,当不当得起大楚勇士的长刀一劈。”
王传荣面色振奋,也翻腕拔出自己的腰刀,挥至半空,振声大喝:“让秦狗来吧!我们三军将士,誓死杀贼。待破敌之后,庆功宴上,比一比,哪个斩贼更多,哪个才不愧为大楚勇士。”
三军齐声呐喊,长刀击空,声势浩然,斗志已是昂扬至极点。
容若在众人面前,努力做出振奋之色,以激励士气,但等目光转望城外时,眼中终是郁色深深。
那宽敞的护城河,可会被尸体填满?这高高的城墙,可会再次遍布鲜血?
将会有多少生命,在这里殒落?将会有多少人未来的幸福,就此斩断?
当他笑着对全军说,请你们为大楚而活时,却把死亡带给了他们。
然后,有人在他耳边说:“不能怪你。”
容若一怔,说话的人,居然是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宋远书。
宋远书遥望城下,淡淡道:“强秦虎狼之心,一直有吞楚之意,以前隐而未发,是希望我国内君臣不合,自生内乱。而今摄政王迎娶太后,公子远离京城,国家政权统一,秦王哪里能坐视着楚国更加强大起来,早在你来到卫国之前,秦军就已经在边境增兵。要不然,何以附近数城能那么快调出人马来配合行动?其实我军在后方数城也备下了大量兵马,准备一有动静,即刻驰援,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有办法潜入我国后方,烧毁栈道。要修复栈道至少要一月时间,只是飞雪关易守难攻,是边境第一的坚城,如非粮断,别说是一个月,三个月也未必攻得破。如果不是被烧了粮仓,我们倒不致处于太大劣境。事情其实也并非全因你而起,所有的一切,他们可能都布置好了,你的出现,只是让他们的行动提前了,从长远来看,或许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他们如果再暗暗布置下去,到时忽然发作起来,也许使用的诡计更狠毒、更决绝、更让人难以应付,现在他们仓促动手,兵力调集得也不是最多,攻城准备也不是最充足,甚至带过来的粮草也同样未必足够,如果我们能撑过这一难关,等到秦军无望退兵,我们轻骑快马追击,或者还能让他们吃一次大亏。”
容若很惊奇地望着他:“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宋远书不疾不徐地道:“陈将军提醒了我,皇上的人也罢,摄政王的人也罢,说到底,都是楚国人,我们第一要忠于的是楚国。国事为重,眼中只见党争,心中唯有权位,如此人物,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此时此刻,你的心,不能乱。”
容若轻叹:“其实我也不喜欢你,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你所做的事,虽然不全对,但也有你的想法。”
宋远书有些不屑地看他一眼,显然对于容若的认同,根本不在意。
秦军已经越来越近了,黑压压的人群、军马,已是清晰可辨。放眼望去,那队伍竟似直到天边,无形的压力,简直可以让人崩溃,可是这个时候,容若听到了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长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不知是谁,忽的引吭高歌,竟引得全军一起放喉高唱。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息,更无语,血泪满眶……”
容若只觉心情激越,忍不住也跟着大家一起高唱起来。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楚要让四方来贺。”
那样雄壮豪迈的歌声,冲向云天,飘向远方,应和着远处的马嘶人喝。
远方帅旗摇动,不知那未曾谋面的秦军主帅,是否也为这一歌而叹、一曲而动。
容若正唱得激情上涌,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拉了一拉。
容若低头看,还是刚才的张铁石,又走过来了。
他有些期期艾艾地说:“公子,这里有我们就行了,你先回帅府吧!”
其他将领也没有喝斥他自作主张,反而一起点头。
宋远书亦道:“你先回府休息吧!”
楚韵如轻轻拉了拉他:“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三句话,三种不同的心情。
张铁石等小兵,是担心容若是个娇贵的公子哥,没经过风浪,不想让残酷的厮杀吓着他。
宋远书是知他身分,不愿他在阵前,恐防有失。
楚韵如却是知道他的天性,他不怕死,却怕别人因他而死,他害怕鲜血,是因为不忍见杀戮伤害,对于他来说,亲眼目睹两军作战,是一种至大的伤害。
容若慢慢推开楚韵如的手,走到城垛处,探身向外看,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走,我武功不好,不懂兵法,但我不会在城池被困、将士血战时,缩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忍观杀戮,不愿见血腥,但我有责任,站在这里,看着每一滴为国家流出的鲜血,?解它到底份量有多沉。我永远不会逃避这一点。”
城下车声、马声、脚步声,已是清晰可闻,强大的秦军,终于到了护城河外、箭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