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的确是个可以吃东西的地方,虽然不过只是路边一个空地上,一处茅草树枝盖出来的小屋子;虽然只是屋外,几张又黑又脏又破又烂还放不太稳当的小桌小椅;虽然飘扬在空中那绘着酒字的小旗,已经又黄又黑,满是油渍污痕,看都看不清字了。
不过,这确实是个可以打尖吃饭的地方。至少三张桌子前,就胡乱坐了四五个人,拿着粗碗,喝着不知是茶是酒的东西,手里拿着粗馍往嘴里塞。人人满面满身都是风尘,每一个动作,都像会带起一阵尘土。
苏侠舞挑挑眉,莫名天等人也都望而生畏,明显不欲上前。
容若乾笑一声,摸摸肚子,做个惨兮兮的表情:“我很饿。”
苏侠舞吸口气,虽然她明显不觉得,这种路边摊提供的食品可以比牛肉更好吃,不过,还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式。
容若笑着向她挥挥手,大步向那小摊子走过去。
很奇妙地,当他走近时,吃东西的人纷纷站起来,远远避开。有人缩到路角,席地而坐,继续吃东西,有人则乾脆远远离去。
只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破烂长衫,面容瘦削,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桌角,一杯又一杯,慢慢喝着明显粗劣而且掺了水的酒。
容若愣了一愣,四下望望,不明白怎么回事。
苏侠舞已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卫国的百姓早已习惯忍气吞声,离贵人远远地,以保安全了。”
容若摸摸鼻子:“我只是个被绑架犯,自己都不自由,哪里还称得上贵人?”
“卫国的百姓眼中,能穿得起绸衣的,就是贵人,何况我们还有马和车,不是贵人是什么。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等有钱有势的老爷来又打又赶,何不自己先躲开。”
容若点点头,心中有些酸,却也不说什么,只瞄了瞄那个唯一没有动弹的人。
容若心中一动,眼前还空着的两张桌子,他却都不坐,笑嘻嘻坐在那男子身旁,热络地打招呼:“大哥,你好。”
这一声叫,叫得莫名天等环卫四周的人忽的提高注意力,大为紧张起来。
那男子恍若未闻,一杯酒又喝了下去。
苏侠舞笑吟吟道:“这位似乎并不认得你。”
容若自来熟地说:“普天之下皆兄弟,相逢便是知己,大男人,不要讲究太多。”
容若笑咪咪盯着那个根本没有正眼瞧过他的男人,心里暗自打着小九九:“根据小说、电视、电影的戏剧化要素,在酒店、饭馆,别人都因怕事,不得不走光的情况,唯一还稳坐不动的,肯定是高手,这一回可有趣了。”
耳旁又听得苏侠舞漫声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铁骨丹心,风振宇,若能与这样的传奇人物,做兄弟知己,倒也真是不枉。你说是不是,风大侠。”
话音未落,风声乍起。莫名天与郑三元,已是一左一右把容若挟在了中间。而其他四名高手,无不猛然立起,手按兵刃。
天地间,杀气四溢。只有苏侠舞,迳自纤手抚云鬓,悠然若闲游。
容若微微震动一下,笑嘻嘻道:“别紧张别紧张,这位和我根本不认识。”
没有人理他,众人还是剑拔弩张,盯着风振宇。
苏侠舞安然坐下,小小一张桌子,已经坐了三个人。
破烂的桌椅,灰渍酒痕,一片脏污,可是她一坐下,却是安然自若,浑似在花园之中,坐于鲜花之间。
“莫老但请安心,风大侠三年来,久居卫境,日日饮酒,光酒帐都欠了一身,从未踏离卫国一步,与公子的确不曾相见过,而且,风大侠见多楚国豪强,欺凌卫人,想必,也不会相助楚人。”
风振宇一语不发站起来,把桌上的酒壶往怀中一抱,和其他人一样,退到路边角落,靠树席地而坐,拿着酒,继续喝。
从头到尾,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就算被苏侠舞叫破身分,神色也漠然得很。
容若乾笑两声,对莫名天和郑三元拱拱手:“两位该吃吃,该喝喝,这样像门神一般,立在边上,太有压迫感了一点点。”
两个人都是板着脸皮瞪着眼,一声也不出。
容若闷咳一声,用求助的眼光看着苏侠舞,苏侠舞但笑不语。
容若翻个白眼,也不再理会,提高声音说:“有没有人招呼啊!我都坐了这么久了。”
小小的路边摊,也就是有个老人在茅草屋那里来去奔忙,容若他们一帮人一出现,这个老人也远远躲到一边,尽量把全身缩成一团,以免引人注意。
听了容若这一声叫,老人不得不站起来,走过来。他努力要走快一些,却又一边走,一边哆嗦,远远地就冲容若跪下:“给大爷请安,小人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怕不能让大爷满意。”
他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容若怔了一怔:“我只是想吃点东西,你这是……”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莫名天的阻挡,让他无法过去把人扶起来。
容若皱了皱眉,苏侠舞在旁低声道:“我们一看就知道不是卫国人,他们受异国人的欺负太多了,你去扶他,他更吓得厉害。”
容若沉了沉气,尽量让声音柔和:“老丈,你别担心,我从不挑嘴,你有什么吃的、喝的,拿出来就好,快快起来吧!”
老人颤抖着起身,转身到茅篷里手忙脚乱一番,才颤巍巍端出几样东西──一碗稀得简直可以照出人影的粥,一小盘乾乾瘪瘪的花生米,一瓶光闻味道,就知道不是什么佳酿的劣酒。
容若却并没有注意端上来的东西,他只看老人的手。所谓皮包骨头,以前只当是书上的字眼,现在真的看到,倍觉触目惊心。容若心里有些难过,低头,看看桌上的食物。这已是这路边小摊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可怜的老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找个边角没破的碗和盘子,然后拚命擦乾净一些。
容若吸了一口气,喝一口粥,然后挟一粒花生米,在嘴里嚼一嚼,不知道是不是花生米烂了,有点苦味。
容若尽力很自然地笑笑:“很好吃啊!”
老人垂下了头,脸上满布的每一条皱纹,渐渐松弛下来。
容若看看苏侠舞:“给他赏钱。”
苏侠舞笑道:“你身上总还有值钱的东西吧!”
“我的钱袋早被你们搜去了,衣服上的饰物的确贵重,但正因为太贵重,给了他,只怕不得益,反招祸。”
苏侠舞没料到,他想得这样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掏出一大锭银子。
容若一伸手,拦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不缺钱,也不小气,不过,这样一大锭,在这个贫穷的地方,只怕还是害人,他可能连用都用不出去,你掰碎了吧!”
苏侠舞笑一笑,双手一合,再松开时,已把十几个散碎银团子扔在桌上:“你拿去吧!”
老人全身颤了一颤,不敢正视桌子,小心地偷眼看着。
容若轻声说:“拿去吧!当赏你的。”
老人猛得又跪下磕头:“小人不敢。”
苏侠舞悠悠道:“他们被贵人们戏弄怕了。”
一股无名火猛得往容若头上冲,他把桌上的碎银抓起来,绕开郑三元,对莫名天的冷脸狠狠瞪一眼,然后走到老人身边,把碎银往他怀里揣:“叫你收着,你就收着,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粗劣破烂的布料传到指间的感觉,让人一阵心酸。
容若坐回位子,拿起酒瓶,也不倒,直接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心口,一直升上来,害得他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人吓得又趴下去磕头。
容若挣扎着说:“你……别……”强烈的咳嗽,让他语不成声。
苏侠舞站起来,走到容若身旁,温柔地帮他拍背抚胸,姿态亲切,如妻子侍夫郎,却低声在他耳边说:“看到这种情形,你有什么感觉?强大楚国的君王,你可知道,你国家的强大、百姓的富有,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痛苦上的?”
容若咬咬牙,正要说什么,耳边却听得马蹄声响。
容若抬头看去,见前方大道上,五匹马正慢吞吞的过来。
马上的人锦衣华服,挥鞭谈笑,隔得老远,就听得到他们说笑的声音。
趴在地上的老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而苏侠舞悠然笑问:“看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容若凝视着那些渐渐接近的人,衣服的式样异常眼熟,慢慢道:“是楚人?”
“对。”
“楚使?”
“错,楚国使臣出行,前呼后拥,清道扰民,至于极点,岂是这般等闲。这些,不过是楚国使臣府中,听使唤的下人罢了。”
正说话之间,几匹马已经到了近前。
马上男子看到趴在地上的老板,不知是谁哈哈大笑一声,一不下马,二不掉头,忽的纵马奔腾。
老者惊得抱头滚躲,霎时间四周桌翻椅倒。
容若眉头一轩,一按桌子就想站起来。
莫名天在旁边冷笑一声:“自身难保,还管什么闲事?”
郑三元把手按在容若肩上:“你不是想闹事,然后脱身吧!”
容若咬咬牙,忽的扬脸对坐在远处角落喝酒的风振宇大声喊:“你不管吗?”
风振宇无声地把一杯酒倒进嘴里,依旧连头也没抬。
苏侠舞轻轻叹息一声:“遥想先生当年,笑傲云天,持浩然气,管不平事,而今落寞至此,实在令人浩叹。”
几个楚人本是想取取乐就走的,没想到老人翻滚躲避之间,怀里的碎银子落了一地,让一人错眼间瞧见,忽的冷笑一声:“好个老贼头,开家店也不老实,哪里偷来的钱财。”
其他几人也都下了马,围了过来。老人颤抖着想要避开,却哪里闪得开去,眼看着被人一把揪了起来,抡圆了胳膊,对着他苍老的脸打下去。
容若猛得大叫一声:“住手。”腾的站了起来。
莫名天冷笑一声:“自身难保,还要管闲事。”
苏侠舞但笑无言。
那几个楚人闻言纷纷回首,见容若衣服华丽,倒也没有太无理,只是领头的冷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的闲事。”
容若脸色铁青:“我是从楚地来的客商,他的银子是我给的,你们不要胡乱冤枉人。”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那领头的拾起一块碎银子,在手里慢慢抛玩着:“原来是有钱得没处花的客商啊!这么有钱,怎么不见接济接济我们这些远在异国为使,日子紧巴巴的本国人?”
旁边一人笑着用马鞭的柄轻轻敲敲老人的头:“这么说,是我们冤枉你了,要不要我们给你赔罪?”
老人浑身战栗,软倒在地上,不断磕头:“小人有错,小人有错,求大爷们大人大量饶了小人。”
他自然是有错的,错在他的国家软弱无力,错在他贫穷低贱,这已是大错特错,无论遭遇什么,除了叩头请罪,哀叫求饶,还能再做什么?
容若脸色青白,双拳紧握,不知不觉把牙关咬紧。其实这种情形并不陌生,电视里、小说中,不知见过多少回。当日离开楚京,还整天张大眼睛,盼着多见些以强凌弱的不平之事,好让他行侠仗义,风光一把。
可如今亲眼见到这种情形,容若心中只觉一片愤慨,大喝出声:“楚王让你们到卫国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欺凌这些无助百姓,让他们视楚人为仇吗?”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领头那个华服男子,恶狠狠瞪了容若一眼:“怎么,看样子,你们也有好几个人,就为了这个老头,想过来跟咱们过不去,是不是?”
莫名天冷笑道:“你们要干什么是你们的事,不要扯上我们。”
苏侠舞悠然道:“这里有着名侠客,尚且袖手旁观,我这等弱女子,自是不敢乱管闲事的。”
她巧笑倩兮,眼神温柔看着容若。自认识容若以来,他一向是胡作非为,飞扬跳脱,仗着的,无非是有保镖在侧、官府助力,想干什么都不用担心后果,不必害怕应付不了。而今他孤寂一人,阶下为囚,武功又是微末之流,到底还有没有勇气肆意而行。
容若却根本连犹豫也没有,猛得一掌拍在桌上,大喝一声:“你们不管,我来管!”
他内力并不高,但这一声喝,确实是用尽全力发出来的,竟是震得诸人俱神色微动,那几个围着老人调笑戏弄的楚人,动作微微一僵。
本来在角落里喝酒的风振宇手上微微一顿,杯中酒溢出大半。
这一声喝,有多少少年的激越、少年的热血、少年的凛然风骨。
恍惚中,熟悉得好像在昨天,他也曾这般为不平之事,振剑而起,朗声而喝:“你们不管,我来管!”
彷?罚?磺卸荚谧蛱欤??贰残霞满天,清风徐来,恶少施虐,英雄振臂。
那样的年少,那样的锋芒,那样的慷慨激昂,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永留青史的英雄姿势了。
可是,这种震撼只保持了一瞬。因为下一刻,容若已经猛得捧起刚才拍下去的右掌,哀哀呼痛,面青唇白,额上还冒出一层冷汗。
风振宇目瞪口呆,这种和英雄过份不协调的姿势,实在有些刺激正常人的思维。
几个楚人,开始还是一愣,见容若这般模样,不免哈哈大笑。
笑声还未绝,忽觉眼前一黑,劲风入耳。
反应快的,惊慌后退,反应慢的,根本连应该干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一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整个身体往外飞了出去,砰然落下,灰尘四溅。
原来是容若藉着他们大笑轻敌的一瞬间,猛得急掠而来。他功夫虽谈不上最好,但比这几个仗势欺人的恶徒,倒是只高不低。
容若一跃扑进,那领头的动作快一些,连忙后退,其他人根本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容若已是一脚踢出,踹得一个家伙惨叫一声,跌出好几步去;右手一抓,抓住一人,猛然一甩,甩过近一丈的距离,才重重跌下;左手一伸,擒住一人的腕子,轻轻一送,把人推出三四步,同时也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猛然一挥,两个人都被鞭子抽倒。
那领头的人,才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就见四个伙伴,两个远远跌开,动弹不得,两个被马鞭打得趴在地上,摸着脑袋,蜷作一团。
这家伙原本无比嚣张,鼻孔朝天的脸,立刻变得一片惨白。连装腔作势地大吼几句“你好大胆”或是“知不知道得罪我们的后果”这样的话都没有,他第一时间,转过头,向他自己的马跑去。倒也算得随机应变,灵活聪明了。
容若一肚子闷气,哪里容得他跑,大喝一声:“哪里走?”样子倒还真像小说里的大侠客。
他把鞭子一抖,鞭梢稳稳地缠住那家伙的脚,那人即时跌个狗吃屎。
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容若已经到了他面前,脸上带着冷笑,右手的鞭柄,慢慢在左手心里敲着:“你跑得好快啊!”
出乎容若意料,这家伙即刻矮了半截,对容若死命磕头:“少侠,小的知错了,全是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少侠,求少侠饶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知道这一类的恶人一向是没什么骨气,用拳头或权力都可以压倒,可是真没想到,这家伙跪得这么利索迅速,没有一点挣扎,一句撑场面的话也不说,还真让人佩服。
容若虽然一肚子气,面对一个只会趴着磕头的人,终究还是发作不出,心里一阵郁闷,不免冷笑了起来:“好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人物啊!”
那人听他语气不善,打个寒战:“小人只是使臣府中一个小小管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容若暗自冷笑,这人先是自贬为奴仆,若是与之计较,倒是自己轻贱了,他又点明了身为楚使的身分,让自己考虑和楚使为敌的后果。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楚人,多少也得给楚使一点面子,算起来,这家伙还真是个精灵机变的人物啊!
容若哼了一声,拿马鞭敲敲他的脑袋:“你以后还做不做这种事了?”
“不敢了,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容若叹口气,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看了看那缩在地上的老人,有心想让他道歉,心念一转,又恐他此时受辱,他日找回场子,这位老人又要受难。
有了这一层顾虑,他只冷哼了一声:“记住你们的话,否则你们一定会后悔,现在……”他把马鞭往地上一抛:“滚吧!”
领头的家伙,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跳上马就跑了。
其他几个人,也是嗷嗷痛叫着,手忙脚乱爬起来,各自去寻马匹。
容若俯下身,把碎银子重新捡起来,扶起老人,把银子塞到他手中:“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了。”
老人怔怔地望望他,又低头看看银子,讷讷地张张口,却没说话。
容若心里也并没有痛打恶霸、为弱者出气的快慰感觉,心中一片怅然地走回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劣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呛得他再次张开嘴猛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