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意识那一刻,白清回想书中众人言辞灼灼指责,和读者评论中犀利刺骨批判,想着自己是不是真做错了那么多事情。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而又陌生禅房,房间里还萦绕着一股清幽檀香。
禅房里没有点灯,天色也才刚刚泛起一丝白光,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只透过斑驳窗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掩隐晨霭苍茫之中山林,林间就连鸟儿都未曾起床,显得甚是幽沉静谧。
白清有些傻了,她翻身爬起,走到窗边静静伫立,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精致,纤细白皙双手合拢,死死拧一起。便是如此互相紧握,也依然抑制不住颤抖,暴露出她掩盖沉静表情下慌张和激动。
重生了,重开始了……
面临如此难以预想境况,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应该喜还是应该悲了!
良久之后,天空逐渐放明,庵后钟楼上,传来一阵阵悠远浑重钟声,钟声一声紧跟着一声,远远传开了去,将整座山峦从睡梦中唤醒。林间早起鸟儿唧唧咋咋唱个不停,仿佛传递着它们欢乐心情。
静谧无声庵内,也渐渐响起杂乱声音。
一个十七八岁,丫鬟打扮姑娘端着银盆走进,银盆里盛着烫热水,氤氲着朦胧水汽。她一边推开门走进禅房,一边柔声念叨着:“小姐,是时候起身了,慈安师太安排了晨间为夫人诵经祈福,小姐不可缺席。”
哪知入门之后,却见本该赖床白清竟然早已起身,正伫立窗前发呆,便露出个诧异眼神,忽又笑了开来,满是欣慰道:“往常三催四请都不肯动弹,今日竟是已经起身了,小姐对夫人果然是孝顺。”
白清回身望去,只见女子面带微笑端着银盆,俏生生立屋中。只是水汽太过朦胧,她面容有些模糊,便是如此,她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清歌?”她试探叫了一声,有些不敢确认。
“不过睡了一觉,小姐就不认识清歌了么?”清歌眼珠儿忽一滚,眉目间泛起一丝促狭,笑嘻嘻问道。
白清愣愣看着她,没有做声。
九年未曾相见,十年不曾看到过甜美笑容,如今清晰呈现眼前。
“清歌。”她唤着她名字,脚步踉跄走过去,竟是不顾她端着热水,一把抓住她双肩,眸中热泪盈眶,逐渐遮去了视线。
一同长大,情若姐妹,这话,就是用来形容她与清歌。清歌五岁卖入白府,就被分到了当时还只有两岁多不到三岁她身边,几乎是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来伺候她小姐姐。身边丫鬟无数,来了走,走了来,二十五年时光中,也只有清歌名字里,不曾忌讳避开她白清名字。
白清,清歌……
一听,就知道她们是一起。
可是,清歌走了,是她害死了清歌。
如今再见到她,哪里还能忍得住。
“砰”一声,清歌端着银盆被撞翻地,热水洒得二人满身都是,一股子凉意穿过衣衫,浸透到肌肤上,白清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哎呀!”清歌一声惊叫,好笑又好气推着白清坐回到榻上,替她寻了换洗衣衫,伺候着她换下,一边忍不住念叨,“小姐马上就要嫁人了,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小心姑爷嫌弃你哦!”
嫁人?
是了!如今是兴庆十五年七月初四,她成婚之日前三天。
奉父亲之命,这一天赶赴供奉母亲亡灵玄慈观拜祭,并为母亲做一场法事,消弭戾气。上一世她因贪凉,夜里起来开了窗户入睡,结果吹了冷风,第二日竟是起不了身,连晨间安排好诵经祈福法事,都没有赶上。午后回京途中,就因惊马,害得清歌为了护住她不受伤,摔断了手脚,从此瘫痪床。不但定亲了夫君受迫其母退了亲,就连她给护她一生,为其养老送终承诺,后也没有做到。
嫁人一年后,因苏梅进京,她失了自己孩子,还使脾气回娘家之后,被苏梅使计陷害,撺掇着袁茂林下令,将清歌杖毙了。待她听到消息赶回时,清歌尸体,都已经冰凉了。
自此以后,她与袁茂林由初怨怪,渐行渐远,直至形同陌路。
被嫂子亲手掐死前几年时间里,她大半都是住娘家白府,一年到头,与袁茂林连面也见不到一两回。
可即便如此,逝者已逝,她再也找不回她清歌了。
白清目中含泪,紧紧抓住清歌手,望着她,嘴角蠕动着,久久发不出声音。
清歌终于看出来她情绪不对,双手回握,护住她有些冰凉手,急急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夜做了噩梦,魇着了?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来,你别怕。夫人法事,小姐不去,想必夫人也能理解。”说着,就要松了手,出去叫人。
白清使劲儿拉住她,摇了摇头。深深呼吸着,平静了心绪,才开口道:“我没事,你再打水来给我梳洗,去大殿吧!”
她不要再错过给母亲祈福上香机会,也不会再叫清歌为了保护她,瘫痪床了。当然,她不会再嫁给那个叫她耻辱了一生男人。
虽然不知道那本书为何会将她送回成婚前,可既然她已经有改过机会,便不会再放弃了。
清歌虽有些不赞同,可白清坚持,她也不得不松口。伺候着她梳洗打扮了,便往庵堂大殿行去。
玄慈观是京城有名庵堂,坐落北郊五莲峰半山腰处。此观历史悠久,早前朝,就已是香火鼎盛之处,岁月沉淀下来建筑虽有些许斑驳之处,却无处不体现出其独特雕琢手法。建国之初,因着皇后素喜邀请观中女尼祈福,京城官眷也皆都喜欢来此上香敬拜。
如此几代皇位替,后宫妃嫔、官眷诰命们也皆亲睐此观。到如今,玄慈观香火,已经成为京城附近为鼎盛庵堂。
待白清匆匆赶至大殿之时,殿中已然坐满了女尼,她们表情平静肃穆,盘腿坐于蒲团上,双眼微阖,手指拨动着念珠,默念着经文。
白清放轻了脚步,走至主持慈安师太身边,双膝并拢,跪于旁边空置蒲团上,挺直脊背,微微垂下头颅,静默无声听着她们诵念,脑中浮现出父亲房中悬挂着母亲画像。
她自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母亲,关于她所有印象,都来自于画像和父亲兄长等人口中描述。
她出自武林世家,是一位武艺高强,性格飒爽却又分外温柔女子。她与父亲相识与江湖,便随之退隐,经由父母之命,嫁入白家为媳,相夫教子,甚是和美。
一切转折,都起于先帝元乐十三年“三王之乱”。
先帝因子女不丰,对所有皇子都娇宠纵容,早早就封王赐府,因而纵然太子早立,各亲王们也渐渐养大了心思。直至远了十三年,先帝年迈病弱,眼见就要仙逝,亲王们便阴谋造反,想先出掉太子全家,谋取朝纲。
那时,身为太子舍人父亲白济远跟随时任太子当今圣人身边,拼力谋筹。而母亲,则豁出一切,护得前来余府游玩太子妃与皇长孙平安。只是那时她,生了自己不过百来天,功力不及往常五成。杀敌四十余人,后却身中二十余刀,待得太子及父亲赶赴相救,只留下了一句“照顾好囡囡”话,便撒手人寰了。
所以,管她调皮任性,甚至于屡次为“恶”,皇帝伯伯和皇后伯母都不曾丝毫为难过她。所有人都宠溺着她,让她以为,就算她做错了任何事情,他们终究都还是会原谅她,甚至于替她收拾烂摊子。
可她却并不知道,再大恩情,终究有消磨光时候。
后,因为苏梅那一场放火烧粮库算计,她先被禁足,而后又被鸩酒赐死,还连累父亲兄长被罢免夺职,后落得个家破人亡下场。
白氏家族将白济远一脉迁出宗族,白澈无力反抗,只得收殓了祖父母及母亲尸骨,焚化为灰,连同父亲及妹妹白清骨灰一起,随身携带,与娇女幼儿一起,飘然远去,了无影踪。至此,成国百姓再未听闻过“玉郎”白澈之名。
这是那本《弃妇翻身记》中,关于他们白家后描述。
自己被掐死,父亲伤心吐血而亡,嫂子抛夫弃子、改嫁表兄,哥哥后只得带着全家骨灰,远离成国。
而这一切,苏梅看来,全部都是由她白清这个“毒妇”造成,是她抢了她丈夫,应该付出代价。
她白清十六年嚣张肆意生活,好似消耗了一生福分,从见到苏梅那一刻,就全然改变了。
用读者评论话来说,她这个毒妇女配白清一生,完全就是衬托女主苏梅先苦后甜人生。
真真是,讽刺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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