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闵乖女!”
丫丫站在堂中,捧着两页发黄的信纸,声音清朗地开始念诵,只四字开头,就让母爱的深情弥散开来,一室静寂。
“这是娘留给你的信。我身染沉疴,命在旦夕,已经没有力气握笔了,趁着这会儿清醒,请爹代书,娘跟宝贝闺女说说心里话。”
夏夕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隐隐地抽痛起来。
“爹又跑出去哭了,他真傻,将门虎子,这一阵比我闺女的眼泪都多,这么软弱可怎么办呢,真为他发愁。你在我手边上,睡得正香,粉粉的脸蛋儿,又长又卷的眼睫毛,不笑也像在笑一样,真好看啊。十五天了,我每天都这么看着你,越看越觉得看不够。乖女,娘怕是没机会抚养你成人了,心里好痛,好舍不得你。不过你别怕,没娘我闺女照样不孤单,你还有爹,有祖母,有外公、舅舅,还有姨妈,这么多人娘都一一拜托过了,他们都答应会疼惜你。娘还为你定好了亲事,姨妈温和可亲,是娘信任的大姐姐,她做婆婆必定不会苛责于你。婆家显赫算是意外之喜,有这样的靠山,等闲继母是不敢欺负你的。所以这门亲事娘满意极了,当日指腹为婚颇有玩笑之意,这会儿却觉得无比庆幸。我给我闺女找到了可以替娘守护你的人,闺女想娘了,就到姨妈怀里寻找温暖吧,娘那时自会借她的双臂,用力地拥抱我的小德闵……”
丫丫念到这里,信纸往怀里一揉,张着嘴巴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和二太太也相视落泪,侯府大男人也无一不觉得心下恻然,忍不住鼻酸。
大太太以手加额,再也没法抬头。
眼见丫丫哭得伤心,捷哥走上去,从她手里接过信,继续念了起来。丫丫扭头扎在夏夕怀里继续啼哭,夏夕搂着她薄薄的身子,泪水狂流,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真的好感念她,娘这个大姐姐是极好的。我幼年之时她就疼我,现在我又把襁褓中的你托付给她了,我们母女欠她的情分真是无以为报。
乖女,你爹本就良善温润,性情绵软,娘与他少年夫妻,情意殊深,而今中道分离,彼此也是千般不舍。他的未竟之情想必会悉数转到你身上,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娘不担心,你们父女一搭里好好过吧。
娘身后留下不小家业,你爹偏偏不善治产理家,侯府人丁不旺,也无别的可靠之人托付。陈家过往的富贵,至此全凭天意,这点上,娘和外祖父都达观得很。我们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舅舅两个孩子,外祖父年事已高,你二人应是常伴。娘已嘱咐舅舅好生照顾德闵,德闵也要替娘好好地爱惜舅舅。
乖女,当闺女和当媳妇有好多学问和窍门,真可惜,娘不能一一地教会你了。你记住一点,就是轻看财物,重视人心。如果有人对你好,你就十倍百倍地回报。若有人对你不好,你只管淡淡走开,娘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没有亲娘庇护,多有不易。你把气量放大些,莫与弟妹争长短,莫与继母论是非,你怄气伤身,娘亦会伤心,乖女,娘愿你幼有慈父娇宠,长有贤夫爱敬,平安喜乐,一世康宁。”
捷哥翻过一页,继续念到:“又及:我跟你爹商定,娘的嫁妆分成三份,娘名下的那一份全部给你,待你成年,爹许诺你红妆十里,风光大嫁。娘在此格外嘱咐你的是,你的嫁妆里有四样东西是娘特意拣选的,你在成亲当日亲手孝敬你婆婆。第一样,凤凰型血玉玉佩,第二样,沉香木名咒观音,第三样,孔雀石山水人物插屏,第四样,金嵌宝石镂空花卉纹八角盒。这几样玩器价值惊人,你不必在意,一并孝敬了罢。另找机会私下里告诉姨妈,她戴过的凤凰珮确实是一件有来历的东西,陈家祖先得自堆金积玉的蒲甘皇朝,是蒲甘皇太后,我的一位曾老姑祖母传下来的遗物。那尊明咒观音亦是当年外祖母供奉过的,都留给她做个念想。另外两样,是娘心爱的物事,她以往见过的,如今我转送与她。你告诉她:娘以此感谢她对你的恩慈与照顾。金玉再贵也有限,闺女才是我最宝贝的礼物,日后你们婆媳朝夕相处,请她看在姊妹情上善加对待,即便你做了错事也请耐心教导,妹子在黄土陇中亦涕泣铭感。
再及:珏哥长你十岁,你出嫁后要比珏哥媳妇更加倍地孝敬婆婆,要始终记得她与你的情分不比别个,是你亲上加亲的姨妈呀。乖女,你一定要听话……
母樱绝笔,留贻亲女。
壬戌年九月十三
德闵诞辰第一十八天
沉默里,女人们强自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老侯爷冷冷地撇了一眼大太太,她深埋着头,看不到表情,转眼再看了看许萱河,许萱河眉目之间风雷大作,碍于查继良在场,强行地压制着怒气。
查继良嘴角挂着冷笑,走到德雅的嫁妆箱子前,翻翻找找,找到了三只锦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第一件,层层叠叠的素锦包裹得严实而周密,打开之后,异香袅袅散开,是一座沉香木雕刻而成的明咒观音,大约尺半来高。沉香木是众香之首,非常名贵,用它雕刻的佛珠手串已然十分稀罕,如此大块的木料极为稀有。加之雕工精湛,佛相庄严,四臂舒展,纤秾有型,一看就出自大师之手,堪称一件异宝。第二件是长方形的孔雀石砚屏,配着昂贵的紫檀木座。砚屏大约7寸高,四寸宽,2寸厚,颜色鲜亮纯正,细密无孔,屏身一面雕着山水人物,崇山披绿,溪水蜿蜒,石阶次第上升至方亭,半山平台上一老者拱手而立,一童子持杖随侍。山崖下碧流中,一渔翁头戴斗笠,悠然垂钓。另外一面雕着松鹤灵芝等图案,配合顶级孔雀石天然的纹理,匠心独运,一片的郁郁葱葱。第三件文采辉煌,耀眼夺目,是件金嵌宝石镂空花卉纹八角盒。黄金打造的盒身上以镂雕、累丝及镶嵌三种工艺组成不同的纹饰,密密镶满了蓝宝、红宝、碧玺等上好宝石,不下200粒。
侯府纵然富贵,眼前的这三样东西也震撼了大家。老太太的小佛堂里家常供奉着一樽铜佛,也是子孙用心孝敬的,价值不菲。但此时满屋木香氤氲,清脑清心,老太太纵然质朴,也不由得怦然心动。许萱河一向喜好文房清玩,他书桌上现放的一座青玉八仙砚屏也是心中爱物,两相一比,立时就显得有点逊色。二太太为八角盒的灿烂华美所摄,心里五味纷呈,大嫂这门亲确实结得过,樱娘手笔宏大,人所不及,这三样玩器件件皆是难得一见的精品,说它们价值惊人那是半点也不夸张。
査继良冷冷地斜睨了一眼大太太,又满屋环视一圈,道:“加上丫头戴的那块血玉,我姐姐信上所说的礼物全部在此。”
侯府诸人这才恍然大悟,只落得个面面相觑。
竟是这么一回事!
这些东西,前年冬上的某个吉日,随着德雅的花轿,在连地震天的鼓乐鞭炮声中华丽丽地进了府门。那时候,樱娘的宝贝闺女蒿草一般躺在侯府别院冰冷的屋子里奄奄欲死......
忠勤侯提起巴掌,对着自己的脸,啪叽就是一掌。
人太实诚,脸颊顿时像吹气球似地忽忽膨胀起来,赤红的底色上清晰的四个指印。
屋里没有一个人笑。
许静瑜心上有一把刀在细细碎碎地凌迟切割。已经知道的事情,却几乎承受不起细节被一点一点扒开,痛心与屈辱来得格外真切,真想大哭一场。
老侯爷只觉得脸皮被剥得精光,柺棍在地上不停地戳,气得简直要哆嗦。老太太红着眼圈,喃喃地念:“居然有这种事!居然有这种事!”
忠勤侯拍案而起,声若洪钟,指着大太太骂道:“贱人!你无情无义,还无耻,怎么有脸活着活到今日?”
许静瑜悚然一惊。大太太闻声痛哭:“侯爷,我真的是要给冤死才算了结吗?”
忠勤侯气得嘴里呼呼赫赫乱吼一气,正待继续骂,查继良忽然伸手拦住了他,“且慢!”
许萱海一愣。
“侯爷,继良是客,不便在此参和侯府闹家务。此番过府,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容我告辞。”
不知怎么的,所有人觉得心上一轻,这位舅舅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査继良道:“外甥女我想带着一起离开。婆媳结怨至此,侯府再无她的立身之地。好在我査府还有几间空屋子,她爹丧了良心,我来收留她。”
许萱河见事最快,急忙说:“继良言之差矣。我闺女三日之后成亲,侯府远嫁的姑太太姑奶奶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送嫁,她二人一向更比旁人和睦,做七嫂的怎么可以不送?你现在接她回家,我绝不同意。易嫁种种内情我还要细细查问,该惩治的惩治,该弄明白的一体都要弄明白。我哥哥正直磊落,是非分明,你尽管放心就是。”
查继良犹豫起来。
许萱河恳切道:“你信我这回,我一定把易嫁的始末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若有人真的寡廉鲜耻暗里交易,我侯府也容她不得。”
老侯爷也道:“还有我在,老七媳妇伤不着。”
查继良接受了,夏夕自告奋勇去送舅舅,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婆子帮着七房的人把嫁妆一一装箱,又推来一辆平板车,小心翼翼地送回春芜院去了。
闲人尽散。
寿萱堂的气氛变得异常的凝重,老侯爷和老太太升到正位就座,摆出一副家审的架势。德雅紧张地坐在一旁,只觉得空气都有点不够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凌晨五点多写完本章,白话书信觉得有点怪,扣下未发。试着改成半文言,感染力立减。等文的人这么痛苦,先这么出吧,闲了再下笨功夫改.这会儿且不难为自己了。以我的古文功底,这活儿不易,一两天大概改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