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夕话音一落,最先反应的是樊老太太,她高兴地一拍大腿,“四丫头,你果然明白了。你女婿送了这么一个搅家精来,扰得日夜不安。要卖,你今儿就带走卖了她。离了我跟前,让我清净几日。”
杨姨娘花容一变,娇怯怯的眼神投向定南侯。定南侯也是一惊,看着夏夕,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夏夕笑了笑,“侯爷,老七送她进侯府,是为尽孝,要她照顾您的起居,也填补侯爷晚年寂寥。她这般性情,反要侯爷费心费力地哄她,已经失了体统。”
定南侯想为爱妾辩白几句,旁边的老娘虎视眈眈,一时又不好措辞。
夏夕又说:“别事不问,就说刚才这件事,德恒踩了花苗,三个孩子一起罚跪,侯爷已经做了处置,待到大家都平静了,再教导孩子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件事轻轻就揭过去了。你一个做姨娘的,居然敢口口声声不依,逼着侯爷行家法。侯爷性情宽和,舍不得委屈孩子,也舍不得委屈你,倒叫你逼得进退不得,我岂能容你。”
樊老太太在一边频频点头。杨姨娘听了这个话,眼里含泪,却再也不敢啼哭一声。
说起来,杨姨娘并不是个狡诈深沉的难缠角色,能有今日,全是定南侯惯的。初进侯府,定南侯一树梨花压海棠,对这位青春美貌的小姨娘十分喜爱。美人娇柔无依,战乱中失去了所有亲人,念及父母双亲,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定南侯十分喜爱当中又掺杂了十分怜惜,为求美人止啼,所求无不允准,倍加宠爱。不几天,就被杨姨娘摸熟了性子,一个哭一个哄竟成了二人相处的基本模式,老夫少妻的闺房情趣。
樊老太太只觉得夏夕句句深合己意,拊掌赞道:“四丫头说得好,没个为你这贱人委屈嫡子也委屈自个的道理。四丫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就叫人收拾她的衣裳,你马上就带她走。”
杨姨娘浑身发抖,闻声跪倒在地,“奴家知错了,请老太太,四姑娘尽管责罚,千万不要发卖了奴家。奴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战乱里遇了蒙古人,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幸而遇到侯爷真心疼爱,奴家日夜感念,舍不得离开侯爷。”
樊老太太嗤之以鼻,“呸,你日日哭得丧门星一般,这叫感念?”
杨姨娘一脸的委屈为难,向老太太磕头,“求老太太开恩。”
这时候定南侯走到老太太身边,“娘,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杨氏有了身孕,不能卖啊。”
樊老太太目灼灼地瞪着定南侯,“什么时候的事?”
“快两个月了。胎相不稳,怕坐不住让您老失望,所以我就没有禀报。”
老太太冷哼:“难怪敢挑唆着你打嫡子,这才刚有了自己的孩儿,就看着前头这几个孩子不顺眼了?越发不能留了。”
一回头对着自己的丫头说:“还等什么呢,赶紧去收拾她的衣裳,除了衣裳,别的什么都不能带走。”
丫头急忙答应一声,下去了。
定南侯有点急了,“娘!”
杨氏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时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她对着老太太重重地磕下头去,“老太太,奴家不是心肠歹毒的女人,今日就是生气德恒没轻重,拿弹弓打我,吓得我心跳几乎停了。奴家是孕妇,这样对肚里的孩子总归是不好吧?奴家绝非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想苛刻三个哥儿。退一万步说,有您老和侯爷两双眼睛盯着,奴家纵有坏心,也万万不成啊。”
老太太理都不理,夏夕端起茶杯饮茶。她看出来了,这老太太是铁了心想打发杨姨娘上路,定南侯却是舍不得。
杨姨娘见老太太不为所动,转而向夏夕磕了个头:“四姑娘容禀。老太太对我不满意,我知道。可是奴家也有苦衷啊。”
樊老太太当即大怒,“你给我闭嘴。”
杨姨娘立刻不敢开口,却趁机大放悲声。夏夕心里咯噔一下,这中间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忍你很久了。低三下四的东西,不过是个妾,在我侯府里就是个取乐的玩意儿,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敢跟我在这里挺腰子做对。你以为你家侯爷宠着你,我就没办法了?”
“老太太,奴家并不敢忤逆老太太,只是,奴家身份卑微,家里又没个亲人,唯有那200亩地,是奴家一辈子的依傍。现在奴家又怀了身孕,等孩子生下来,我想给孩子添个针头线脑的,也不用开口跟您要,将来他长大了,成亲的时候,我这个做娘的也能拿出点体己东西给孩子添箱。这是奴家的一点私心,求老太太体谅。这孩子并不是外人,也是您的孙子孙女啊。”
杨姨娘破釜沉舟,明着求饶,一点不留地把老太太心里那点龌龊想头全部揭开了,定南侯顿觉尴尬,脸涨得通红。
夏夕这才心里雪亮,这老太太这么恨杨氏,敢情是惦记人家那200亩地契。老七说过杨氏送到他身边时随身带着200亩地契,他倒是连人带地契送给了定南侯。杨氏很自然地把地契看成自己的嫁妆,不料却被樊氏老太太盯上了。这样看来,杨氏爱哭,只怕与樊氏步步紧逼有关。定南侯拿自己这位极品娘没办法,但是爱妾不肯交出地契也不算逾矩。光身进门的妾大有人在,没个自己带点体己还要交给婆婆的道理。
这个时代按惯例,嫁妆就是媳妇的私产,婆家但凡有点体统,或者日子过得去的,没有拿媳妇的嫁妆开销的道理。不过樊氏老太太是个奇葩,她掌管了德闵亲娘的嫁妆,在德闵出嫁的时候却一毛不拔,真要张扬开,已经算是一桩丑闻了。周氏出家了,她的嫁妆不知现在怎样了?三个儿子未成年,周氏又是因着那种原因出家,伯府未必好意思来讨嫁妆,十有八~九也落在她手里了。老太太依然贪心不足,这会连妾傍身的那点土地也想据为己有了。杨氏不能硬抗,只能一场接一场地哭,这样看来,哭了几十场反倒其情可悯了。
“娘,您老别生气了。那点地一年也就几百两银子出息,肉烂在锅里,都在咱家里呢,您就甭跟杨氏计较了好吗?纳她的时候,老七都没碰她的地契,您老这么逼着她,传出去也不好听嘛,四丫头的嫁妆少,老七受的屈咱还没给过一点补偿,再让老七知道连他送的妾都剥了光猪,咱们是长辈,脸面往哪里放?”
爱妾跪伏在地,哭得暴雨打梨花,定南侯自是牵心怜惜。自家老娘那点想头实在有点见不得人,感情上更是站在被欺负的美人这边。樊氏老太太好容易看到一线希望,只恨不能立即把地契抓在手心里,什么庶子,什么脸面,她才不在乎。
“四丫头是个帮夫旺夫的命,从她易嫁过去,老七不停点地升官发财,哪里还能看得上我们给的那点嫁妆?”
夏夕叹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的,好女不争嫁妆。其实有时候我也想,我娘应该也给我留一两件心爱的东西吧?我的外祖父听说是个清官,再清的官嫁闺女的时候怕也有几个箱子吧?怎么我出嫁的时候36抬嫁妆,就没有说哪样东西是我娘给我的。”
樊老太太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你这是回来翻旧账来了?”
夏夕也有点恼了,不卑不亢地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生下来就没有娘的记忆,嫁妆里头,如果有她成亲时带过的一根旧簪子,一对银耳环,好歹也是个念想。祖母,我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樊氏老太太拉黑了一张脸,不做一声。定南侯连忙出来打圆场,“德闵,时间太久了,你娘的东西这儿收一点,那儿放一点,一时找不到是有的。当年她很喜欢那些簪环珠钏什么的,容我慢慢给你找。”
老太太怒了,手里的茶盏桄榔一声摔在八仙桌上,茶水四溅,一个茶盖在桌面转了一圈,掉在地上,碎了:“找什么?在哪里找?出嫁了的闺女这会儿回娘家来掏老窝不成?”
丫丫和捷哥有点惊愕,互相看了一眼,向夏夕靠拢,夏夕想了想,微微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祖母不必发火。睹物思人这话说起来其实不通。真要思念一个人,无论怎样她都时时在心里。如果不想呢,就算把她的坠子带在心口上,脑子里也照样没有。倒是我迂了。”
定南侯暗暗朝她使眼色,夏夕只好闭嘴了。跟这位奇葩老太太当面争执,白惹气,还落个不孝之名。算了吧。
“哦,对了,侯爷。我在德州的时候,八爷派人去杭州打问过我舅舅。罅梓村对吧?”
“对。”
“打听的人说我舅舅很早就离开了原籍,去了徽州投亲。徽州投的是谁,您知道吗?”
樊老太太冷冷一笑,“你舅舅早都没了。也不知你那侯府是怎么打听的。”
夏夕吃了一惊,怎么会没了?
“怎么没的,我不知道。就知道他回了杭州不学好,四处浪荡,后来死在外头了。要没死,怎么会20年不来北京?你那侯府里可是有他姐姐呢。”
夏夕心里一沉,这位舅舅生死成谜,真的让人担心了。
这个岔一打,杨氏反倒不哭了,眼巴巴地看着夏夕跟老太太,一时不知所措。夏夕叹口气,告诉丫丫,“扶杨姨奶奶起来吧,怀孕了,要注意身子。”
杨氏却不肯立刻站起来,说:“四姑娘,您可别卖我。”
“你现在怀着尚家的骨肉,我不过是出了嫁的闺女,哪里敢替侯爷做这个主?不过,我有句丑话说在前头,你是老七送进府的,三个哥儿如今没有亲娘照看,如果因你而受委屈,我就决不能容你了。你懂吗?”
“是,我懂。”杨姨娘急忙点头。
“今天这种用眼泪逼着侯爷鞭挞嫡子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是。”杨姨娘点头答应,连定南侯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侯爷一向和善,自会好好待你。你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凡事以承欢为上,要尊敬和服从侯爷,少生事,少哭起来没完没了。如果哄你天天哄得侯爷一头大汗,我和老七就不是孝顺,而是添堵。那我照样不能容你。”
“是。我一定谨慎伺候侯爷。”
樊老太太这会转过弯来,一听夏夕的口气,不像要继续发卖杨氏,不禁急了,“不是说好要卖的吗?”
“祖母,要卖也不能现在卖啊。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侯府的子孙,这会儿卖了,人家会笑话我们的。”
老太太开心了一场,这会要落空,不禁火大:“不卖也成,你给祖母做主,让她把地契交出来。一个贱婢,手里有张破纸就敢目中无人,我不能容她这么无礼。”
这位老太太的头脑相当清楚,唯独对钱财偏执。从杨氏进府,她挖空心思都是为了得到那张破纸。偏偏这位新姨娘也很特别,哭死哭活的就是不给。今天她故意把三个孙子推到养尊堂任凭发落,其目的也是为了捉住杨氏的短处。定南侯如果听了杨氏的蛊惑打了孙子,她会借机发作,绕多大弯子也要着落在交出地契上。至于孙子受不受伤,她老人家完全顾不上考虑。从德闵开始,她从来都不是孩子们慈爱的祖母。
夏夕看透了关节,自然不肯帮着她去欺负杨氏。
“祖母,您别上火,这么办您看好不好。这张地契呢您就先让她拿着,等我有机会问问,看这地契是哪里来的。如果这是杨氏父母的家产,那人家父母已逝,咱们还真不能要,传出去不成体统。反正他迟早也是您孙子的,对吧?如果老七说这地契是部下缴获的,本来不是他们家的,待我问明白之后,我就立刻让她交出来。她想留着我也不答应的。没个我孝敬她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杨氏脸色发白,樊氏老太太目光如炬看得分明,这地契分明不是她自己的。但是德闵说要去问,她不能不点头,一股暗火烧在心头,烧得她唇舌发干。
吃罢晚饭,夏夕告辞。定南侯亲自来送,逼着德忻三兄弟也跟着一起送姐姐出门。
夏夕告诉定南侯,地契只管让杨氏安心地拿着。老太太那边必须得想个办法,绝了她的念头。不然杨氏久哭伤身,只怕会早早送了一条小命。
定南侯频频点头。这个闺女如此贴心,做父亲的想起来就觉得亏心,对不起她。
“你舅舅的事,祖母的消息似乎是确切的,早年她还时常派人打问,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都传是死在外头了。”
“我外祖父在徽州的那位好友是谁?您还记得吗?”
定南侯摇头,不甚了了。
夏夕上了车,看着车前站着的兄弟三个,尤其是德忻那张讨债一般的脸,不禁冷冷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得告诉你,恨我你就用错了力气。你已经快15岁了,侯府长子,弟弟们的榜样,可是你做了什么?马上就要县试了,念书你说不去就不去了。别说你是为了保护德恒,保护德恒更要教他做人立身的道理,不是跟他拧成一股绳,跟后宅的女人较劲。男人这辈子,大是大非,孰轻孰重,心里必须得有个数。”
定南侯在一边说,“四姐姐这是金玉良言,一定要听。”
夏夕说:“大道理听不听在你们,小道理可要记住了,如果杨姨娘心术不端,故意让你们受委屈,别忘了,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德忻猛地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夏夕,夏夕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憋屈是什么滋味,不会看着你们不管。但有一样,你们自己得正直坦荡。如果自己先想着撩猫逗狗欺负人,那反过来被人欺负就算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了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