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实是跟大家之前说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别说林崇迷惑不解,就连陈潇都把眼睛从茶壶上挪开,看着相视而笑林如海林崖父子二人挑了挑眉。
林如海问含蓄,林崖答得也十分内敛。
“确实。难为小厮们忠心听话,那样大场面,也能寻出法子到我身边说话,才没有误了正事。儿子虽然愚钝,这等不足挂齿之事有个几息功夫处置就够了,保管又妥帖又不会招人闲话。”
说完,林崖唇角微微翘起,显然对那个所谓处置十分满意,林如海也怡然颔首。
陈潇爱听就是这样哑谜,当即茶都顾不上吃,一心一意猜起了这两人话中真意,只有林崇完全摸不准这番话命门,眉尖一蹙扁了嘴巴,暗暗赌咒一定要早些长大。
其实林如海与林崖说也不是什么要紧机密。林如海只是听大管家何启提了一句,说是贾家人一来,大爷小厮们就跟踩了风火轮似一溜烟出府了,话都不留一句,让人撵都撵不上,随后南边庄子上来送各色出息精壮汉子们也跟贾家人前后脚走了,领头憨货还弄鬼,说是他们今日就出城,赶着回南边去。
林如海那是何等样人物,前后串一串,再想想长子对贾家毫不掩饰憎恶厌烦,这帮已经被长子降服住庄户汉子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也就能猜出个大概。估计林崖也没特别针对谁,无非是谁上门谁倒霉而已。如今得了林崖准话,听说动完手后一众家仆都确实立即出京,且下手也没有失了分寸,他也就收起了那一点儿担心。
什么叫又妥帖又不会招人闲话?说白了就是没真打贾家小爷们,不过是收拾了下人敲山震虎,免得贾家那些破落户又借机不依不饶作耗,夹缠不清。
当然贾家那位凤凰蛋竟然就此吓出一场病了,林如海和林崖还真是没想到。谁又能想到有大造化到享誉京城宝二爷心肝儿跟闺阁女儿一样脆呢。
即便是依旧十分遗憾亲生儿子没能站住,能有个林崖这样又有出息又重情意嗣子,林如海也是颇为满意,四人又书房闲话了几句,等到后宅学着处理家务黛玉安排好了席面派人来请他们入席吃酒也就止住了话,只管安心灌林崖这个春风得意探花郎。
虽说林崖自从这辈子第一次饮酒即醉酒惨痛经历后酒量大长,可这晚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不止林如海和陈潇两个为老不尊,就连亲弟弟林崖都似模似样以茶代酒,足足灌了林崖三杯。喝到后,林崖连怎么回院子都不知道了,陈潇也醉醺醺回不了家,要不是有黛玉为这几个突然玩性大起男人备下了醒酒汤,少不得他们第二日早上个个头疼难忍。
林崖一醒,就去了林如海书房,想要再细说殿试那日当今种种反常言论,也好心里先有个底,也能做点子准备。
林如海恰恰也正书房等他,说得却不是什么家国大事从龙夺嫡,甚至连开口机会也没给林崖,直接珍而重之将一个方寸大小红漆石榴纹木盒交到了林崖手中,让他换身像样点衣裳速去曾家聆听长辈训示。
林崖一噎,到底是人大了胆子也大,依旧顶着林如海目光慢条斯理把关于当今那番话疑惑问出了口,言辞间隐晦提醒老父亲要以正事为重。
林如海直接嗤笑出声:“什么是正事?你些娶妻成家就是现第一等正事。好好正事不好生去办,只会惦记些无用之事。”
原来娶妻比皇位之争重要。林崖一阵无语,又不能忤逆犯上,说自己老子是胡说,只好强辩:“总要先派管事先去曾家说一声,主人家有了空,我才好上门。”
倒不是林崖不重视未来妻子和岳家,但是稍加剖析朝局印证心中所想也就是一盏茶功夫,林如海明明知道他从昨天就开始挂念此事,偏偏还要先撵他去曾家,摆明就是故意看他着急上火。
可叹林崖精明一世也犯傻。林如海既然是故意为之,这会子他越不想走,林如海当然也就越不会松口了。他面上神情一丝不动,还是一贯温文儒雅,说出来话却让林崖心底直翻白眼。
“做什么要人先去掠阵?莫非是怕吃了闭门羹?原本就是低头娶妇,要是曾家真个为难你,那也是应有之义。这做人女婿,面子算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可不是我林家子弟风范。”
林如海说得理所当然,林崖忍了又忍,才没问林如海当年迎娶贾敏之时是不是也把素日挂好好斯文皮都扔了。自家这位老爷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自己是贾代善费心思虎口夺食抢回去女婿,贾赦贾政又是那副德行,还有谁能难为了他?
可惜辈分伦理坑儿子,林崖只能带着一肚子牢骚悻悻捧着红漆盒子带着人去了曾家。横竖那样要紧大事,林如海迟早也要给他个准信儿。
前脚刚把大儿子送去别人家里做不速之客,后脚家里准备再把次子也拎到书房开导一二林如海自己也有了一位令人颇感意外客人:先生陈潇之母,陈老太太。
陈潇之父陈侍郎当年也是才华横溢一代俊彦,可惜去委实太早,壮年暴毙,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据说那时陈侍郎老母过世,陈侍郎就带着妻室回乡守孝。谁料想路上变故横生,陈侍郎还没有回到家乡去给亡母上一柱香,他自己就归途中撒手西去。
陈老太太亦是出身名门、幼承庭训,虽然娘家父兄有意劝她改嫁,她却十分忠贞节烈,誓死不从,独自将陈潇教养长大,堪称节妇典范。后来陈潇少年成名,父子皆为传胪、光耀门楣,当今也听说了陈老太太贞烈,特赐贞节牌坊一座。若非陈潇突然起了左兴,坚决辞官不做离京远游,陈老太太必然比现还要风光十分。
林如海也曾经有过一段与寡母相依为命日子,一直对陈老太太十分敬佩,只是陈潇昨日吃酒之前已经派人回家报了讯,林如海是亲眼所见,那这大清早陈老太太上门,就显得十分奇怪。
怔了一瞬,林如海只当陈老太太有什么要紧事要寻陈潇,一面叫人去见宿醉未醒陈潇起来,一面理了理衣衫,亲自迎了出去,执晚辈礼将陈老太太恭恭敬敬迎到了上房。
说起来陈老太太年纪并不算很大,细算起来也就比林如海年长十岁有余,人看着却十分老态,倘若不知内情人还会当陈老太太与贾母差不多年纪。身上衣裳簪环也十分朴素,只脑后挽了个圆髻,上头插了根垂米珠银钗,别说京中一般官宦人家老人家,就连豪门大户里有体面老嬷嬷都比这富贵些,令林如海心内十分纳罕,直觉此事蹊跷。
陈潇还未到,林如海听了下人附耳回禀后也只好先招待一二。谁知陈老太太刚刚毫不推辞上首坐了,就一脸慈爱看向对她十分恭谨客气林如海:“当年我还闺中时,曾有幸与林老夫人同桌宴饮,一别多年,如今你也是做父亲人了。”
陈老太太娘家与林老太太娘家都是清流,两人确实是旧相识,只是她们先后丧父,各自祖籍抚养幼子,已经是多年没有通过消息了,也从来没有见过林如海。
想起亡母,林如海心中也颇有些感概世事无常,正要开口附和几句,不想这陈老太太却是不需要人接话。她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林如海有说话意思,直接就自己接了下去:“我养儿子我知道,没有多少本事,幸而没有耽误了令郎,如今林大爷蟾宫折桂,我也就放心了。”
这番话并不是特别妥当。陈老太太说陈潇没本事可以用谦逊来解释,原本父母提起自家孩子也多是自谦,后面几句就多少有些失了分寸。林如海握着茶杯手指微动,还是没有把这丝违和感放心上。
不提陈老太太辈分这里摆着,只说她一个寡妇能撑住家业教养儿子成才,脾性稍微软弱些都撑不住,一辈子当家做主,当着后辈面不看人脸色也是有。
虚虚客套两句,陈潇也匆匆赶了过来,林如海借势起身,大家见过礼后就打算指一事避开,也好让他们母子说话,谁知他才露出要走意思,陈老太太就又把话转回到他身上。
“林老爷请留步。方才咱们说到你也是有儿女人了。这为人父母,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儿女们考虑。”陈老太太笑了笑,瘦削脸上因这一笑显得皱纹多了些:“就算你以前有什么顾虑,如今林大爷都中了状元,前程似锦,林老爷也该续娶一房,相夫教子,才能阖家美满。”
陈老太太自己说得高兴,陈潇听到第一句时就有心拦住,手臂都抬起来了,一想起这是林家,多少双眼睛看着,不禁又有些迟疑,而陈老太太也就趁着自己儿子和林如海都没反应时候把话说了出来。
林如海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意味深长瞥了陈潇一眼。陈老太太这哪里是上门做客,分明是上赶着来结仇。
陈潇当然知道陈老太太这是胡乱插手别人家务事,也不用林如海开口,自己就拿话岔开,说是已经叨扰主人家太久,又旁敲侧击点出林家这几日忙乱很,劝陈老太太跟他一同回去。
可惜陈老太太根本不听,反而觉得自己有道理。
“如果家中有个贤良主母,何至于如此手忙脚乱?林老爷确实该好生……”
后面话陈老太太没有说完,因为陈潇直接打断了她话:“母亲前儿不是说姨妈家今日要派人过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儿子侍奉您回去吧。”
陈潇刚才没有把话挑明,陈老太太还可以装做不知道不明白,现话都说成了这样,陈老太太面色一沉,还不等林如海来打个圆场,直接就拿帕子遮了脸,喊了起来:“可怜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忤逆犯上!这把年纪了,倒要我靠哪一个去!”
真个儿是字字泣血,如果说初陈老太太还是假哭干嚎,说到后那眼泪也真下来了,真真是闻者伤心,陈潇脸色也变了,什么都不必再说,直接跪下请罪。
陈老太太却不肯就此干休,她看都不看跪地上儿子,反而泪眼婆娑扫了圈屋内众人。林如海这会子几乎已经确定陈潇母子之间绝对不简单,脸上只露出几分为难,连连劝陈老太太宽心,拿些虚话应付,就是不接她骂陈潇不孝话茬儿。其余奴仆则恨不能自己根本不这里,陈老太太眼风还没扫过去,就一个个低了头,浑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没人肯如她意,陈老太太就继续说自己,泪珠不停滚,说起话来倒一点都不哽咽:“这样逆子,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说着,她还真往旁边柱子那里慢慢挪了一步,慌得林家几个下人哧溜一声冲过去把柱子挡身后,陈潇低着头一言不发,只伸手把陈老太太双腿抱住,让她不能挪动分毫。
陈老太太看陈潇竟然敢当着外人面如此行事不由分外恼怒,也不哭了,也不寻死了,一面大骂陈潇,说要去顺天府击鼓告他忤逆,一面狠命捶打陈潇脊背。
折腾了半晌,陈老太太似乎是打手酸了骂嗓子哑了,陈潇才黑着脸站起身,依旧半拽半抱着陈老太太不让她自由行动。
“让林大人见笑了,家母身子不适,下先行告辞,改日再登门赔礼。”
说完微一颔首,陈潇就拽着陈老太太走了,林如海略一沉吟,给大管家何启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亲自跟了上去,直到看着陈潇与陈老太太一起二门外上了马车,又严令所有见过陈老太太下人闭紧嘴巴,否则全家发卖到盐场去,才转身回了书房。
经过这么一场闹剧,林如海倒对陈潇为何将寡母抛家中独自远行一事有了多猜测。如果只是不齿朝政败坏官场黑暗人伦颠倒,奉老母回乡也不是不可。可是看看今天陈老太太作为,这样颠三倒四,换成林如海自己,也是恨不能与这种人划清界线好。
当母亲教训儿子那是天经地义,说到天边都占理。可是陈潇又没犯下大过错,不过是截断了陈老太太话,陈老太太就旁人家里教训陈潇,这就不单单是教训儿子了,同时也大大下了主人家面子,换个气量浅些或者城府不够深,直接翻脸赶人都有可能。林如海为官作宰这么多年,自认见过人也不算少,但像陈老太太办事这样糊涂,还真是第一回见。
而且林如海现真有些怀疑陈老太太到底是不是陈潇之母。旁不说,就看陈老太太今日说话行事,就是对仇人儿子也不过如此。哪怕是方才书房里伺候下人外头漏出个一星半点,以陈老太太那座当今钦赐贞洁牌坊和年少守节名声,陈潇仕途就会毁个一干二净。
不孝是大罪,何况是对守寡老母不孝?革除功名都是轻。一般做母亲,哪怕儿子真忤逆不孝,也绝对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无他,爱子而已。
陈老太太举止,委实太过奇怪。
陈潇是林如海为儿女们请回来先生,即便他平日为人无甚问题,林如海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仔细将自己知道陈家旧事想了一遍,又将今日之事、陈家母子二人各自情状回忆一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说陈老太太对陈潇,就是陈潇对着寡母,那也是尊敬而已,孺慕都谈不上。
林如海正想着陈家之事,原本正应该代他仔细敲打一番可能听到陈家母子相争风声下人们何启突然匆匆进来。
“老爷,曾大老爷小厮刚刚来报信,说是曾大老爷已经路上了,即时就到。”何启听说消息之后一路小跑过来,这会儿连汗都顾不上擦。今天也是邪门,一个一个,都是突然造访,让人措手不及。
曾大老爷突然登门?
林如海一怔,不由反问:“崖哥儿进了曾家不曾?”何启大孙子是林崖随从之一,是以林如海有此一问。他之前忙着招待陈老太太,林崖已经是曾家准女婿了,又刚刚给两家挣了脸面,论理该是曾家上宾,他就没有过问。
“这是自然。听回来报信说,曾家老太太、太太们都对大爷赞不绝口,十分疼爱。”何启对曾大老爷突然过来也很是不解,明明大爷曾家举止言谈都没有差错。
不是林崖事,那就是朝政了。
林如海这两日休沐,他算算时辰,曾大老爷这是一散朝就过来了,也不禁十分重视,吩咐过小幺儿备下好茶之后再一次亲自到大门外迎接。而能令曾大老爷亲自赶过来商议大事,果然也瞬间令林如海沉了脸,半晌不发一言。
曾家里,同样需要列班上朝曾老太爷次子曾二老爷搀扶下也进了门。
父子二人面色亦是十分郑重,曾老爷子甚至没有按照惯例问一遍孙子们功课,直接让曾家几位少爷都散了,只单单留下了林崖一个。
“今儿朝上,议是夜里刚刚收到八百里急报。西北战事再开,边关守将隐瞒战报贻误战机,有人献策,圣人已经准了,现是准备一面调遣良将守关,一面派使者西出边关,出使蛮部、策反蛮主胞弟隐王。”
曾老太爷面上十分严肃,却没有太过急躁,说到这里还仔细端详了一下林崖神情才继续往下说:“四殿下荐了你,我瞧着,虽然还没有应允,圣人心里却已然很是意动。”
蛮部如今蛮主即位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蛮部规矩是幼子守灶,然而先蛮主去太过突然,如今隐王当年还是个吃奶娃娃,当然不能令八部宾服,反而是他兄长战功卓著,打得其他人心服口服,成了蛮主。
过去蛮部内没有什么闲话,是隐王还小,等隐王日渐成人,这兄弟阋墙端倪也就慢慢显露。重大位轻骨肉这一点,还真是中原和蛮部一模一样。
曾老太爷一说到西北战事,林崖心中就把钻研过蛮部事务过了一遍,足足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曾老太爷后一句话意思,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说是圣人还没有给准话,但曾老太爷是什么人,能让他撵走了儿孙郑重告知,这事儿就至少已经有了八、九分准了。这种节骨眼上被派去策反蛮部隐王,不如说是要他去送死。
不知怎地,林崖就有一种感觉,他进京之后一直到现,四大家族沉寂就是等这一刻。
就算圣人已经不满四六两位皇子又如何,林家圣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奴才。就算林如海是眼下朝中难得纯臣,可如果有必要,圣人未必会顾惜林崖性命。到时候圣旨一下,林家还能抗旨不成?
明明此之前,他刚刚曾老太太院子里与来给祖母请安曾大姑娘塘边回廊相遇,她一席杏黄裙衫,垂眸一笑仿若春花绽枝头。正是得意少年时,须臾却是剧变临门。
如今之际,要紧却是搞清西北到底闹成了什么样子,竟然令圣人毫不顾念林如海一片忠心。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回来了。
连续三天不足3小时睡眠,十几个小时长途飞机,简直令人崩溃。之前一直强撑着,昨天终于挺不住了。
渣作者抱着笔记本登机口想要把赶出来,却抱着本子差点睡着,头疼像有锤子敲脑袋。
对不住大家,原本想要日一个月,渣作者失约了。少掉我争取这周末补上,希望大家还能爱我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