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煤球站到了两座后母戊方鼎的面前。
此时圜丘坛上已被清空,除了少量工作人员,就只有他们这十个人。
坛顶很大,他们与两座方鼎站在一起,周围显得格外空旷。
两座方鼎下方各铺着一条毯子,左边那座是红色的,右边那座是蓝色的。
红色热烈,蓝色深邃,颜色非常鲜明,却完全不能掩盖住上方方鼎独有的特色。
在这空旷的环境里,两座方鼎格外雄伟威严,它们一左一右,一模一样,好像空间就在此处折叠,被分成了两份一样。
汪煤球有点恍神,岑小珍在旁边提醒他:“老板,只有两分钟。”
“哦……哦!”汪煤球这才醒过神来,这时其他八个人已经上前,观察起方鼎的细节了。
汪煤球还是没有马上动,而是在原地端祥了这一下它们。
面前这两座方鼎,一座来自三千多年前的远古,一座是后天妙手制成的。
时隔三千年,它们真的会没有差别吗?
悠悠地想了一会儿,汪煤球看着这一古一今两座方鼎摆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来,心情略略有些微妙。
他这才走上前去,仔细观察方鼎细节。
方鼎旁边有工作人员巡视,他们并不多话,任由投票者接触鉴别,只在人们动作过于粗鲁的时候才上来阻止一下。
位于这样的环境里,大部分人受到环境影响,都不自觉地谨慎小心起来。
听到工作人员的提醒,他们会马上道歉,让自己的动作更轻更柔和一点。
汪煤球是老煤矿工出身,长年矿下劳作,第一个受到影响的就是自己手。他的手指粗短黝黑,肌理里渗透着洗不掉的煤黑色,很不好看。
以前他接触一些文物时,都会觉得自己的手太难看了,跟那些精巧瑰丽的宝贝实在不配。
但现在,这样一双手按在方鼎青色朴拙的表面上,却相得宜彰,感觉格外的和谐。
他伸手细细地抚摸过去,方鼎凹陷与凸起的花纹在指腹下流动。
前两个月,为了今天的鉴定,他看了大量的资料与图片,学了不少东西。
现在,这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全部化为乌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抚摸着这座方鼎,全部的心灵都投入了其中。
一旁,岑小珍也正在认真观察鉴别。
出身传统修复门派,虽然现在没做修复师这一行,她对文物的认识仍然是汪煤球这样的人比不上的。
更何况汪煤球看的那些资料,她也全部都看了,在来之前就已经对后母戊方鼎有了足够的了解。
现在,资料里的内容流过她的脑海,她一样样跟眼前的实物对照,发现竟然全部都对得上。
方鼎通体的花纹是什么,铭印是什么内容,形状高低大小有多少……
所有的这一切,都跟资料上的内容没有差别!
难道她看的第一座就是真的?
岑小珍狐疑地又看了一眼,走到另一边的另一座面前。
然后她就惊呆了。
她发现,这一座方鼎的花纹、铭印、形状高低大小……也全部都跟资料上的一模一样。
准确地说,这两座方鼎本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一点差别也没有!
这么巨大的方鼎,伪造起来难度本来就非常大了,更何况伪造得这么像!
它们哪座才是真的呢?
岑小珍的兴趣瞬间更浓了,她也走上了前去, 开始触摸青铜的材质。
她以前所在的徐家,专精的项目本来就是金属类文物。
她入门的第一课,学的就是“辨矿识金”。
所谓辨矿识金,当然就是辨认矿石与金属之间的差别了。
当时老师教了一套口决,要求从几个方面进行观察。
岑小珍嘴唇微动,无声地念着那套口决,用特定的手势触摸着方鼎的几个点。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现在重新拾起来,她发现,幼年苦不堪言的这些练习,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念完口决,辨识完一座方鼎的材质,岑小珍正准备去另一座面前。她一抬头,看见一个老者正在看她。
岑小珍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就听见那老者问道:“你是徐家的女娃儿?”
岑小珍一怔,道:“以前在徐家学过……老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老者点了点她的手,道:“徐法辨金手法特殊,一眼就看出来了。”
岑小珍恍然大悟,知道这肯定是一位段位比较高的文物修复师,只是他没佩戴徽章,不知道是几段。
鉴定时间只有两分钟,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岑小珍不再多说,再次向他点头之后,走到了另一座方鼎面前。
老修复师跟在她后面,轻轻哼了一声说:“说是让普通人都来鉴定,两分钟时间,能做什么?”
这一点岑小珍倒也知道。正常修复师鉴定文物时,从材质到铭文到款识,需要进行非常全面的观察辨认。完整的一套鉴定做下来,大概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钟。
两分钟时间,只够囫囵看一下大概,根本来不及观察细节。
不过,国家文物局为什么这么安排,岑小珍也是能理解的。
她放眼望了一下圜丘坛下方,帮忙解释道:“这么多人,不限制时间的话,十天半个月也搞不完。”
“搞不完就延长时间!限制两分钟,纯粹只是形式主义!再说了,外行人能鉴定出个什么来,完全瞎搞。鉴识眼力,哪是一天两天能培养得出来的?”
老修复师非常不满,跟在岑小珍旁边抱怨。
岑小珍有些无奈,不过还是照着口决里的步骤,把另一座方鼎也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接触鉴定。刚刚做完,她就怔住了。
她转头看看先前那座,再看看现在这座,眼睛越睁越大。
无论大小、形状、铭印、花纹、材质,这两座方鼎全部都一模一样,看上去没有半点差别!
她刚刚登上圜丘坛时的感觉在此时变得更加强烈——
眼前这两座方鼎,就像是老天爷通过某种特殊方式直接复制粘贴出来的似的。你仔细看还会发现,巨大的青铜方鼎上,连锈迹的形态与走向,也全都一样,而且非常自然,浑然天成!
“咦?”
岑小珍后面那个老修复师虽然一直在抱怨,但其实也没停下来鉴定。这时,他发出轻微的声音,明显也震惊了。
岑小珍抬头,跟他对视一眼,老修复师一个箭步冲到方鼎旁边,细细抚摸。
他来回于两座方鼎之间,脸上的惊色越来越浓。
岑小珍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问道:“您也认不出来?”
老修复师闭上了嘴,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手指与手掌不断变换姿势,在青铜表面上按、捏、捻、摸。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低下头,凑到青铜巨鼎面前,伸出舌头分别舔了舔它们的表面。
然而,这些动作对他并没有什么帮助,最后,他脸上一片空白,怔怔地与岑小珍对视。
“认不出来吗?”岑小珍轻声问。
“一模……一模一样啊……”老修复师茫然地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次低头,看向面前铜鼎,眼中迷茫更浓。
“这是什么技艺?!制赝水平竟然能达到这种程度,难道,难道制作它的那个人……是天工吗?”
天工这两个字对修复师来说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岑小珍瞬间也凛然了。
但当她看着眼前这两座青铜巨鼎,也只能在心里承认,老修复师的猜测不无道理。
这种制伪水平,她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除了传说中的天工,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时间到了!”
旁边工作人员一直在看着表,时间一到,就有人上前轻声提醒。
“两分钟鉴定时间已经结束,现在请从这里下去,投票箱就在前方,请把对应颜色的门票投入箱内……”
岑小珍听着工作人员的话,手在口袋里抚摸着门票,内心一片茫然。
左边红色和右边蓝色,两座方鼎一模一样,怎么可能判断得出真假?
“走吧。”
她身边响起汪煤球的声音,岑小珍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的老板。
汪煤球恋恋不舍地看着方鼎,很不想走的样子,但他神采飞扬,脸上写着笃定。
“你认出来了?”岑小珍不可思议地问道。
“很好认啊,一眼就看出来了。”汪煤球轻松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