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在整整一周的昏迷之后,沈晋瑜终于苏醒过来。
陆偲在第二天得到消息,赶去医院,却在病房外面被保镖拦住,禁止探视。
这些保镖们职责所在,除非得到上面的交代,否则陆偲想要过他们这关是绝无可能的。
陆偲只好离开,时间很快就过去两个礼拜,期间他又去过医院一次,仍然无功而返。
直到这天,他接到沈晋瑜本人打来的电话——之前沈晋瑜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问陆偲要不要去看他,要的话现在可以去了。
陆偲当然是去了,这次病房外的门神没有加以拦阻,只确认了他的身份,便予以放行。
他走进病房的时候,沈晋瑜背靠着床头坐在那里,正用平板电脑玩游戏。
这人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游戏爱好者,不论是电子游戏还是……所谓的人生游戏。
比起刚被送进医院那阵子,如今沈晋瑜的气色明显好多了,看样子醒来之后的这两周他调养得不错。
当时被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那么直冲冲地撞上,哪怕是一头牛,至少也得去掉半条命吧。
所以说沈晋瑜着实算是极其走运,全身上下各种大小伤内外伤,居然都不致命,也不会留下什么麻烦的后遗症。
除了腿部。这是他伤得最严重的地方,现在他的两条腿,里面是钢板钢钉,外面是硬邦邦的石膏,至少个把月内下不了地。
至于以后,如果复健顺利,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幸运的话,走起路来不至于跛脚,只是逢阴雨天有可能会骨头酸痛,就看保养得怎么样了。
陆偲不由联想到陆英捷和梅凌这两位,似乎也是这样,当时的情况看起来非常吓人,但最后都万幸地有惊无险。
见陆偲到来,沈晋瑜把电脑放到一边,向他露出笑容,笑得很清淡,却又仿佛有百般滋味在其中,复杂难辨。
陆偲在床边的椅子里坐下来,沈晋瑜见他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主动开口:“你想问什么?”
……他想问什么?
当然是问,为什么。
车祸发生之初,陆偲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这些天来他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但也许是想得太多了,到后来他反倒不想问了。
其实吧,生死关头,一个人不假思索地为了救你不惜舍身相护,这原因又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所以现在,陆偲只想问一句话:“你后悔吗?”
沈晋瑜状似思考了一番,答道:“如果你被我感动,接受跟我在一起,那我也就不需要后悔什么了吧。”
“你……”陆偲不知道作何感想。
感动?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吧,但更多的却还是困惑,“你真的对我这么……这么想要跟我在一起?”
沈晋瑜勾起嘴角,那答案俨然都在不言中了。
陆偲皱眉,这个人的表现越是风轻云淡,他的心情就越沉重复杂:“可是你应该没有忘记,你曾经对我……对陆思做过什么,而且他之所以出车祸,也是因为那些事才会精神恍惚……”
“他是他,你是你。”
沈晋瑜截过话,“从一开始我所看到的就是两个人。”
他不能否认,他曾经对陆思做过的事情,在大多数人看来确实是非常不道德,对此他又能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害了你,我是个人渣败类——如今的陆偲恐怕也不会稀罕他这样道歉吧。
何况他也不想把两者混为一谈,他所在意的,从头到尾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而已。
他只想看着这个人,只想往前看,只想……
“难道说,到现在你还是恨我?”他问,声音在某个瞬间似乎虚弱了一下。
陆偲沉默不语。
恨,其实老早就不恨了,毕竟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这些天来他反复考虑着沈晋瑜的事,考虑越多,也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情沈晋瑜并不是刻意针对谁,只不过你刚好撞了上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沈晋瑜没做错,关键在于,他就是这样的人,说是他的思维方式不正常也可以,说是他的情感功能有缺失也可以,他甚至连对方会因为他的行为而受到多少伤害都不知道,他根本不懂得去想,更无法去感同身受。
一个自己感觉不到疼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把别人弄疼为什么是错误的。
恨一个这样的人,纯粹是白费力气,于是陆偲也就懒得去恨。
而事到如今,自然更是恨不起来了。
回头想想,前世他撞车而死,如今沈晋瑜又为了他而被车撞得差点送命,算不算是一报还一报?
莫非这也当真是所谓的命运吗?
这么想着,陆偲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他所指的事,就是那天从晟昕大师处听来的东西。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沈晋瑜一直安静听着,慢慢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觉得颇有意思的样子,完全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表现出猜虑质疑或是抵触不屑。
所以说他的脑子果然跟正常人不一样吧!
最后陆偲总结陈词:“所以你要是真想跟我在一起,那么必须同时接受另外三个人的存在——就这样,你自己想想能不能接受吧。”
把决定权交到沈晋瑜手里,在陆偲的心思中,有一部分是无可奈何,还有一部分,未尝不是夹杂着些许恶意。
——想跟我在一起,你以为真有这么简单?你曾让别人轮|奸我的身体,我就让别人“轮|奸”你的心,你接受吗?你忍受得了吗?
谁知沈晋瑜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直接就问:“只要我愿意接受他们,你就会接受我,是吗?”
陆偲终于怔住,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抠了几下,可惜这动作不能把他心里那些纠结的沉疴都抠出来,他再次叹气,幽幽启口:“目前来说,我不能把你撇到一边,然后眼看着你遭遇危险,所以如果你确定要留在我身边,我不会拒绝,只是我也不……”
话到这里,身后忽然传来响动。
陆偲回过头,只见三个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走在后面的两个大概是随从,沉默而遵从地跟在为首的男人后方。
那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容貌英俊,一身西装革履,看起来非常风度翩翩,而又不失干练气魄,就像是坐在摩天大厦最高处的那种精英中的精英。
尤其那双眼睛生得格外漂亮,眼形长长,眼尾细而微弯,在一个不经意眨眼的瞬间,陆偲就感觉视线仿佛被迷了一下。
真是厉害的桃花眼啊,二十年后的沈晋瑜想必也会是这样子吧?褪去了年轻时浅显的风流,增添了几分经过岁月沉淀的风韵……
……唔?等等等等!
就在陆偲心惊肉跳的同时,听见沈晋瑜喊了一声:“爸。”
OH!MY!GOD!真是那个变态杀人魔!
陆偲差点从椅子里滑了下去,赶紧一拍扶手把自己撑住,战战兢兢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朝那人点头哈腰:“叔叔好。”
话刚出口,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叔叔个毛线啊叔叔!你跟人家很熟吗?最最起码也该叫沈先生才对吧!
哎,还不就是一时紧张口不择言了嘛……
对于陆偲的口误,沈佟渊倒没什么反应,走过来停在陆偲面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这么久久地盯着他。
曾经令陆偲惊艳不已的那双眼睛,此刻却只叫他额头冒汗,后颈发凉,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
其实要不是曾经听沈晋瑜说过那些事,单单面对着沈佟渊这个人,陆偲未必会紧张至此。
又有谁能想到呢?第一眼看去那么知性儒雅的人,竟然会是黑道BOSS级别的人物,甚至还心理扭曲杀人不眨眼……
陆偲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他真不该今天到医院来,好死不死跟沈大BOSS碰个正着。
噢,对了,假如以后沈晋瑜跟着他混,接触到沈大BOSS的机会恐怕还少不了吧?
……现在把沈晋瑜从名单上划掉还来得及不?
“他当时推开的人就是你。”沈佟渊终于开口,听上去有三分是提问,七分却是肯定。
推开?陆偲很快明白过来,这指的是车祸发生时沈晋瑜把他推开的事。
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间,也只能诚实地点点头。
下一秒,沈佟渊忽然扣住陆偲的下巴,把脸抬起来,居高临下的目光直射而去:“就凭你?”话语中透出冷蔑,眼睛里却依稀带着隐晦的探究。
陆偲:“……”
人不可貌相,果真是至理名言。
别看沈大BOSS的外表像坐办公室的,出手却堪比打擂台的,那手指又硬又有力,就像一把钳子牢牢箍在陆偲的下巴上。
陆偲怀疑,假如这个人有心的话,甚至可以当场捏碎他的颚骨。
好在对方似乎暂时还没这打算,但也已经让他很不舒服了,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而且……“就凭你”?这样三个字叫人该怎么回应才好?
于是他挂着一脸茫然,无辜般地望着对方。因为现在他既不能强硬地跟人对着来,也不能表现得太软弱可欺,装傻充愣就是唯一的办法。
不过谁知道沈佟渊又吃不吃这套呢?
看起来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手上的力度也不松不紧,质问道:“说吧,你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陆偲被问得莫名其妙,难道这个人以为他是故意接近沈晋瑜,实则别有所图?
拜托!是你儿子非要缠着我好吗?——这话陆偲当然不能直说,无奈辩解:“没有,您误会了,我没有那种意思……”
话音未落,忽然感觉胯间一凉,带来某种硬邦邦的触感,陆偲愕然低头,只见一把黑色手枪正抵在那里。
握枪的那只手,与现在扣着他脖子的这只手,来自同一个人。
问题是,这把枪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掏出来的啊?!
这不是陆偲第一次被枪指着。说来还算有点因缘巧合,上次用枪指着他的人,就是此时这个人的儿子。
区别在于,上次陆偲更多是觉得惊讶,外加一些慌乱无措。这次则快被吓得半死,冷汗湿透重衣。
最要命的是,这人指哪儿不好,偏偏指他那种地方……
艰难地吞口唾沫,想叫人冷静一点有话好说,紧缩的喉咙却根本挤不出声音。
——尼玛!沈晋瑜!还不快来制止你的变态老爸?!
面对如此剑拔弩张的局势,沈晋瑜坐在床上毫无动静,仿佛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一般,如果不去看他那几乎被指甲生生抠出血洞的手掌心的话。
至今他还记得最初几次看到他父亲杀人的情景,第一次,他完全呆住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试图求情了,结果呢?那些人死得更快更凄惨。
那么现在呢,让他去求情吗?求吗?
那边,沈佟渊步步往前,陆偲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床头柜边,再也无处可退。
“他差点为你废了腿,送了命,你把该赔的赔给他,然后彻底消失吧。”沈佟渊这么说道,那口气居然非常轻描淡写。
听在陆偲耳里却是越发毛骨悚然。
赔给他?赔什么给他?难不成是……
胯|下一寒,菊花一紧。
——尼玛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陆偲突然有股抓狂的冲动。
正所谓,狗急跳墙,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吧?
反正已经无路可退,陆偲干脆豁出去了,心一横道:“如果是他亲口这样对我说,我自然乖乖消失,不然……”
“不然?”沈佟渊挑眉。
不得不承认,这副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别有一种成熟男性的风采魅力,只是与此同时还伴随着BOSS级的巨大压力。
陆偲忍不住又吞了几口唾沫:“不然我总得有个健康的身体才好照顾他吧。”所以赶快把枪从那个地方拿走啊!万一不小心走火了怎么办!尼玛我要是成了太监你儿子就一辈子守活寡吧(Are you sure?)!
“……”
数秒后,满室的死寂被沈晋瑜的低笑声打破。
陆偲暗骂:笑笑笑,笑屁啊笑!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要你有什么用?打进冷宫!
刚骂完,就感觉到顶在他胯间的枪口开始移动,徐徐往上,越过他的腹部、胸口,最后来到颈部,在喉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沈佟渊说:“很好,我就来看看你能怎么把他照顾好。”
话虽这样说,陆偲却分明嗅到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息,从每个字眼当中散发出来。
与其说这人的意思是要看他把沈晋瑜照顾好,不如说是等着看他怎么把人折腾坏才对吧!
无论如何,陆偲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勉强在嘴边扯出一笑,客客气气回道:“谢谢。”
谢什么?谢你的宽赦,谢你的威胁,谢你的黑色恐怖?
咳哼,让人自己去意会吧。
沈佟渊冷冷盯着陆偲,终于把枪收了起来,一直扣在陆偲下巴上的手也放开,说:“你出去。”
“呃?”
陆偲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就被打断:“叫你出去就出去,让你进来再进来。”
“……”
所以这并不是赶他走人,只是要他暂时回避?
于是陆偲乖乖闭上嘴巴,出门等着去了。另外两个跟着沈佟渊同来的随从也相继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四目相对,五分相似的容颜,六分相近的神情。
“你们迟早要分道扬镳。”
沈佟渊说,不是恶毒的诅咒,也不是玩笑的调侃,只是陈述一个笃定的事实,“你会为他死一次,就会为他去死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他身上。”
沈晋瑜沉默少顷,淡然道:“我宁愿为他去死,也好过像以前那样活。”
沈佟渊双眼一眯,目光瞬间难以捉摸,森冷锐利,似乎还有那么点嘲弄:“你不是活得很自在吗?”
沈晋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杀人是在什么时候?在我六岁还是七岁?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人的生命有多轻,那么努力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这里就像个虚幻的游戏世界,不管我怎么做,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始终都跟我隔着一层纱。”
这么说着,他的神色看起来也有些虚无缥缈,仿佛笼罩着重重云霭。之后云霭又逐渐散去,那张脸开始变得真实、坚定、光芒初露。
“直到遇上他,我才感觉很多东西变得真实鲜活。”
“哦?所谓爱的感召吗?你还相信爱情?”
如同在说“真是个傻孩子”似的,沈佟渊笑了起来,但那绝不仅仅是一个父亲的笑容,削薄的唇角就像刀刃般锋利,好像可以划破世上一切的虚妄,使之暴露出最苍白最丑陋的一面。
沈晋瑜的目光暗了暗,旋即重新亮起来,摇摇头:“爱情倒在其次,我就是想要他,有他在身边就足够了。”
沈佟渊的笑容淡了下去,最终彻底消失,半晌他缓缓开口:“你不要后悔。”
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金色的光线似在两人中间架起一座光桥。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一阵凉风拂进窗台,那些尘埃便在两道视线的夹缝当中飘荡旋转了起来。
忽然沈晋瑜闭上眼,若有所思:“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你对那个女人……你对我母亲其实不存在信任,你想要的只是一种感觉上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的爱情,以及一个正常而完整的家庭,但是她打破了你的设想,所以——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吧?”
“……”
※ ※ ※ ※
病房外,陆偲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见到沈佟渊出来,看样子已经准备离开。
他一出门,那两个候在门外的随从立即跟了上去。再然后他们离开的方向,刚好是陆偲所在的这边。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陆偲躲避不及,只好露出礼节性的笑容。
沈佟渊当然不会回以笑容,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朝陆偲瞥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陆偲猛然感觉像被什么恶灵盯上似的,背脊发寒心惊胆战。
直到再次进入病房的时候,陆偲的两条腿还有点虚软。
上次他被人吓成这样,似乎还是在刚刚认识陆英捷的时候。偶尔陆英捷身上也会散发出一股血腥气,那是曾经浴血奋战的遗留之物。而沈佟渊身上的气息,则更像是天性般的好杀嗜血。
难不成他真的被这么个杀人魔给盯上了吗?OH NO——!
见陆偲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沈晋瑜伸手招了招,示意他过来。
陆偲心不在焉,什么也没多想,就把手交了出去,被沈晋瑜牵着在床沿坐下来。
“不用怕,他不会伤害你。”沈晋瑜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柔安抚。
在这种浑身发冷的时刻,陆偲不得不认为这个怀抱异常温暖,放任了对方的举动,怀疑道:“他真的不会吗?”
“你喜欢我吗?”沈晋瑜忽然问。
陆偲愕然一怔,面对着那道认真深切的目光,他默默低下了头,思忖良久,才低声说:“喜欢过吧……”
第一眼的好感,第一次的身体结合,融合成一种暧昧模糊的情感。
陆偲想,至少在当时的某个阶段,也许几分钟,甚至也许几秒,他是喜欢着这个人的吧。
听到他的答复,沈晋瑜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叹息,也似乎是松了口气。
他把陆偲的脸托起来,说:“试着再重新喜欢我一次,好吗?”
忽然间,陆偲心中百味杂陈。
曾经他被这个人当做玩物,被轻视,被侮辱;现在同样还是这个人,却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只求他回心转意……
这一次,算是他赢了吗?
最终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闭上眼。
这眼睛一闭,看上去就像无言的默许——反正沈晋瑜是这样认为了。
沈晋瑜扬起嘴角,桃花眼里几乎可以看得见花瓣芬芳。他凑了过去像是要吻上陆偲,但最后却从他的唇缘轻掠而过,把脸埋进他颈窝,要牢记他的气息般深深地呼吸着。
喜欢我吧,我一定在你身边,哪怕下地狱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只要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