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世贞为正推”这个廷推结果,清流势力显然极度不满。
但经过程序推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想否认这个结果,那就要彻底掀桌子。
但是掀桌子一是需要勇气,豁出去同归于尽的勇气。
和一个正五品同归于尽,这值得吗?
二是需要实力,没有实力就瞎几把掀桌子那叫鲁莽,还不够丢人的。
工部尚书宋纁性格不是特别强硬,心里正在不停的纠结。
但户部左侍郎孙鑨却忍不住了,一气之下站了出来,对林泰来质疑说:
“王世贞与阁臣王锡爵俱为太仓人,与首辅俱为苏州人,这合适吗?”
别人诧异的看向孙鑨,孙少司徒你真想掀桌子?
大明官场上的乡党问题确实存在,并且在私下里是被承认的。
但在大多数公开场合,却又不好明说,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乡党的一份子,捅破窗户纸就是捅自己。
按道理说,孙鑨作为一個六十多的老同志,不应该这么不成熟。
但今天可能是实在被气着了,情绪有点失控,气急败坏、无计可施之下才会这样丧失理智。
也可能是在两三月前,孙少司徒被听信减薪传言的武官群殴,丢了次大脸,心里一直憋着火气,需要发泄。
想不到啊想不到,孙鑨和赵用贤两三个月前被疾速双杀的事情,后续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众人心思各异,但林泰来却不屑一顾的冷笑了几声。
然后大声的斥道:“你孙鑨这个户部左侍郎,是文选司郎中陈有年提名的吧?
陈有年和你同为余姚县人,如果强论乡党,你首先就该辞掉户部左侍郎,以避嫌疑!
刑部右侍郎邵陛也是你们余姚人,要不要一起废了?
还有,陆光祖和你们都是浙中人士,听说你孙鑨、陈有年和陆光祖号称浙中三贤!
这次陈有年提名陆光祖,是不是也要作废?你支持陆光祖,是不是也算无效?
伱先把你自己的事情明明白白解释清楚,再来议论别人是不是乡党!”
孙鑨:“.”
没有一个人帮孙少司徒说话,这不是大家冷漠,而是因为孙少司徒表现太傻逼了,傻逼的完全不可思议,近乎智熄。
林泰来还在骂骂咧咧,“指摘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屁股是否干净!
当初不就是靠着爹中了进士么,一大把年纪了,啥也不是!”
孙鑨脸色憋得通红,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没有足够实力就瞎几把掀桌子的下场,和送脸上门没什么区别。
就算是存了自爆的心思,也挨不到对家的衣角。
可能林泰来骂的太难听,还是有人不忿的插话说:
“年轻人要学会敬老!不要抓着一点过失就动辄辱骂!”
林泰来想也不想的指桑骂槐:“难道没听说,王世贞之长子王士骐近日给王锡爵之长子王衡写了绝交书?
两家关系交恶如此了,还有人在大谈特谈二王乡党,是来演滑稽戏的吗?
如此又瞎又聋耳目闭塞,趁早辞官养老去!别在朝廷丢人现眼!”
当初林泰来叮嘱过王士骐,把王锡爵父子黑了王士骐一个庶吉士的事情宣扬出去。
就是要在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堵住别人的嘴。
孙鑨气昏头之后的愚蠢表现,把清流势力最后一点掀桌子的勇气消磨没了。
林泰来懒得管别人怎么想的,大手一挥宣布:“如果没有其他意见,那就散会!”
在部议、廷推两道程序后,第三步就是圣裁了。
廷推结束后,吏部将结果上奏,以王世贞为正推,陆光祖和吴时来陪推。
在大明朝廷成熟期的运行机制中,廷推不仅是大臣之间的博弈,更是大臣和皇帝的博弈。
只要不出现爱憎极端分明的情况,或者皇帝天性控制欲极强,在大多数时候,皇帝内心不介意廷推结果。
在深宫皇帝眼里,大臣甲和大臣乙又能有什么本质区别?
所以想要通过廷推实现人事部署,最重要的并不是选出最出色、最合适的人,而是选出一个不会让皇帝膈应,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的人。
原本历史上万历朝最经典的廷推发生在明年,也就是万历十九年。
当时的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因为密疏外泄,双双被迫辞职。
临走前,申时行推荐赵志皋、张位替补入阁。
然后当时的吏部尚书陆光祖跳了出来,狂喷说:“阁臣应当经由大臣廷推,哪有内廷空降的道理?”
这话有一定道理,阁老推荐阁老,确实有点坏规矩。
于是万历皇帝就下旨,让外朝大臣廷推阁臣。
吏部尚书陆光祖主持了这次廷推,而后廷推结果就是陆光祖本人.
这骚结果一下子就把万历皇帝彻底气炸了,直接让吏部尚书陆光祖滚蛋!
最后还是申时行推荐的赵志皋、张位成功入阁。
所以说廷推技术含量很高,不是说提名几个人表决一下就算完事的,蕴含着深厚的心理学和博弈学。
吏部尚书人选只能由皇帝亲裁,所以关于廷推结果的奏疏直接摆在了万历皇帝面前。
“朕听闻王世贞乃是历经三朝的文坛巨擘,主盟文坛三十年,他近年都在做什么?”万历皇帝对左右司礼监太监问道。
司礼监掌印张诚答道:“也没听说做过什么。”
前些年一直在南京当守备太监的田义稍有所知,也答道:
“每一两年,王世贞便在江左开文坛大会,每每为文学事务与林泰来吵得不可开交,被林泰来气得数次大病。”
最近耳根比较清静,心情还算不错的万历皇帝“哈哈”笑了几声,指着廷推奏疏说:“听起来比陆光祖省心,准了!”
御批一出,官场俱麻。
王世贞虽然是文坛巨佬,但在官场就是一个老混子。
从任何常识上来讲,王老盟主跟吏部尚书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但偏生就通过三道正规的不能再正规的程序,敬爱的王老盟主就成了吏部天官。
不能不说颠覆了认知,违反了常识.
更神奇的是,操盘手林泰来这次规矩的很,完全没有使用那些层出不穷的盘外招。
没有一力降十会,没有以武破法,没有散布遥遥领先的真相,也没有召唤皇帝助拳,更没有祭出《金瓶梅》这个大杀器。
林泰来就是在组织框架内,通过组织程序把事情办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偶然?算不算成熟的标志?
被人议论的林泰来很低调的躲在翰林院,深藏功与名。
他二十三岁了,已经是个入朝一年多的老官僚,过了沾沾自喜的年纪了。
董其昌和周应秋来状元厅喝茶,顺便汇报翰林院里的动向。
看到林泰来坐着发呆,周应秋好奇的问道:“九元兄在想什么?”
林泰来答道:“吏部考功司和礼部主客司都已经理顺了,我又有了富余精力,正想要不要再多承担一份职责?”
周应秋:“.”
身兼三职还不够吗?也不知道下一个走运的衙门是哪家?
其实干脆把内阁兼了算了,就不用再有这种烦恼了。
“对了,衷前辈说,约个时间聚会。”董其昌转达说。
董其昌所说的衷前辈就是工部右侍郎衷贞吉,上次廷推支持了一把林泰来。
多年前,衷贞吉在松江府当知府,主持府试。
本来能考第一的少年董其昌因为字写的太烂,被衷知府降为第二名。
然后董其昌才会奋发图强,开始练字,这也算一段文艺佳话。
“现在想找我聚会的人可是非常多。”林泰来叹道,然后又问周应秋,“你说呢?”
周应秋稍加思考后,答道:“衷侍郎可以。
他是江西人,而当今朝中江西官员虽多,但缺少顶级领军人物,所以他没有什么更好的投靠对象,可以被拉拢。
其次,衷侍郎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老资格人物,现在林兄身边就缺少这种老资格。
不提前预备的话,再遇到仓促之间比拼资历时,只怕无人可用。”
于是林泰来就对董其昌说:“那你去安排吧!可以尝试发展一下衷侍郎!”
打发走了董其昌和周应秋,林泰来继续发呆。
兵部主事王士骐又找了过来,请示道:“我们兵部左侍郎石星邀我今晚小酌几杯,要不要去?”
林泰来:“.”
这么点小事,就跑过打扰自己?
“你自己作主就好,不须来请教我!”林泰来耐住了性子,给了即将上任吏部天官的儿子一点尊重。
此后林泰来继续在翰林院低调,今天没去礼部和吏部,不想人前显圣。
眼看日头偏西,又快到了下班时间。
林泰来起身,招呼着门外的家丁,准备走人回家。
就在这时候,又看到兵部主事王士骐匆匆的跑了过来。
林泰来第一次直观的感到,兵部和翰林院之间的距离是有点近了。
王士骐慌里慌张的叫道:“今晚又有人邀我小酌几杯!特来请求指教!”
林泰来不耐烦的说:“先前不是说过么,这点小事你自己做主!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王士骐继续说:“但这次是首辅相邀!”
林泰来稍稍愣了一下,申首辅不会是想挖自己的墙角吧?
随即又恢复了淡定说:“即便是首辅相邀,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在我眼里,仍然是小事!可去可不去!反正我向来就是这样对待的!”
王士骐又说:“其实不只是首辅,次辅王锡爵也来邀请了!”
林泰来忍不住叹道:“这里面水太深,你自己把握不住,还是我陪你去吧。”
王士骐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林泰来点点头,赞许说:“很好,看来你觉悟提高的很快。
已经初步通过考察,具备正式加入更新社的条件了。”
吏部天官的大戏落幕后,朝廷就平淡了许多,因为没有多少大事能比吏部天官的角逐更牵动人心了。
吏部左侍郎虽然也缺人,但和吏部天官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吏部部议提名的人选里,皇帝都没有用,却令人意想不到的选了詹事府詹事刘虞夔为吏部左侍郎。
这个意外人选引发了坊间诸多版本的猜测。
众人都怀疑,同为山西人的刘虞夔是王家屏阁老暗中推荐的。
有人说,皇帝这是为了政治平衡。
刘虞夔这个人选在内阁可以平衡申首辅,在吏部可以平衡林泰来,而且还有南北平衡的考虑,算是一举三得。
还有人说,皇帝是用清除詹事府官员的做法,向中外暗示不立东宫之意。
吏部官员林泰来为吏部左侍郎之事上疏抗言,声称按照惯例,词臣一般不能直接迁转为吏部官,请陛下收回乱命。
结果林泰来被万历皇帝痛斥了一顿,才消停了下来。
从万历十二年延续至今的吏部格局,彻底大变了样。
这六年来,无论政治气候怎么变,吏部始终是这样——
老好人天官杨巍对首辅俯首听命,中层郎署被清流完全把持,两个侍郎打酱油。
而现在吏部已经变了天,天官换成了王老混子。
不管王老混子会听谁的,肯定不会像过去的杨巍那样完全听从首辅。
而林泰来打破了清流势力对吏部中层郎署的垄断,已经强势插旗。
等文选郎陈有年离职后,只怕吏部中层郎署就没人能挡住林泰来了。
而近六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打酱油的吏部左侍郎,换成刘虞夔上位后,存在感肯定会大大加强。
毕竟刘虞夔身上,肩负着政治平衡的责任。
看到吏部格局的巨变,很多人颇有种新时代即将到来的感觉。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份,进入了一年当中的酷暑季节。
但是即便是在这样的季节,也有人不辞艰辛,拖着年老体弱的身体,拿出了比骄阳更火热的激情奔向工作。
“什么?王老.天官已经抵达通州,明日进京?”林泰来听到消息后,不禁大吃一惊。
圣旨下发去南京才一个月,王老混子就已经从南京抵达京郊了?
这是昼夜兼程赶路吗?老命都不要了是吧?
王士骐又道:“家父说了,不必劳驾九元去迎接,等他到了吏部再会面。”
虽然林泰来懒得动,但明天去东郊亭迎接王世贞的官员多得是!
这可是天下文坛盟主近二十年来首次踏足京城,所有爱好文学之士无不翘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