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二爷是个有底线的人,还想讲讲规矩。
但他碰上了没有底线的席大朝奉,说不了几句就被顶的无话可说了。
所以他只好无能狂怒,朝着韦巡抚喝道:“你当真是个糊涂官!”
其余众人无语,当面大骂巡抚“糊涂官”,也就宰辅公子能干得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有点羡慕这种底气。
但韦巡抚仍然不为所动,他既然敢收钱办事,那早就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如果还想在仕途混下去,可能要顾忌一下宰辅公子以及他爹。
但自己都已经打算半年后退休回家了,只要不造反,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对一个退休老头搞政治追杀,是违反大明官场道德的!
就算有人弹劾自己贪赃受贿,但具体数目又没人知道。
实在躲不过去时,就交个一千两当作罚赃,事情也就对付过去了,剩下的大头还是自己的。
人都退休了,还要怎样?
申二爷不解气,怎奈骂人词汇量很贫乏,只能重复了一遍意思:“我当真没见过比你更糊涂的官!”
韦巡抚还是没反应,骂就骂吧,被宰辅儿子骂几句又少不了一块肉。
世上事情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
这时候,林大官人的巨大身影挡在了申二爷前面。
然后听到林大官人大声的说:“申二爷你闭嘴!
大中丞为人贤明,生性慈惠,居官正直,做事有度,乃是我林泰来最敬仰的官长,也是伱能随意谩骂的?”
申用嘉:“.”
你林泰来踏马的到底是哪边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自己刚才在帮着谁说话,帮着谁开脱?
林泰来环顾周围官吏,继续高声道:“除了品性可敬之外,大中丞乃是全吴之长,官民之领袖,不可不敬!
谁若轻慢大中丞,我林泰来第一个不答应!”
众人:“.”
林泰来今天这表现,活脱脱像是一个脑残粉!还是自带干粮、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的那种!
袁知县本想找机会,帮着林大官人说几句话,见状也闭上嘴了。
反正林泰来也说过,公开场合不要表现的过于亲近,以免被府衙猜疑。
连席大朝奉也被林大官人的言行震住了,愣了愣后,急忙催促道:“请大中丞下令吧!”
他唯恐让林泰来再继续表演下去,能直接把韦巡抚策反了!赶紧先抓了人再说!
其实韦巡抚内心深处有一点点遗憾,为什么不早三十年遇上林泰来?
林泰来叹道:“我林泰来本身并不足惜,唯恐大中丞清誉遭毁啊!
大中丞实乃当世之良臣,怎奈左右有奸邪蒙蔽!”
韦巡抚无动于衷的想,难道他不知道席思危是奸邪小人?
但席思危给的实在太多了,所以才能站在自己身边。
“多说无益,带走!”韦巡抚挥手道。
立即就有两个亲兵上前,准备捉拿林泰来。
巡抚谕令一出,连宰辅公子也拦不住了,府县官更只能冷眼旁观,这就是封疆大吏的权威。
林泰来仰天大笑,“想不到我如此敬重大中丞,反而要就擒于大中丞之手!
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奸邪小人之过也!”
要出事了!屡屡被“推举”的申二爷对林大官人的套路最熟悉,听到林大官人如此娴熟的进行舆论动员,就非常敏感的觉察到要出事。
所以申二爷立刻找了个能完整望见席大朝奉的最佳角度,等着看戏。
只见林泰来展示出了与巨大身形极为不相称的灵巧,一个跳开闪过了两名巡抚亲兵的擒拿。
然后林大官人不退反进,朝着巡抚方向,巨大身形大步前冲,气势十分逼人!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要亲眼目睹万历朝江南第一大案了?
虽然江南刁民围攻巡抚的例子有过,但刺杀巡抚史无先例!
没有人质疑林泰来有没有这个实力!
巡抚标兵虽然号称三营一千五百人,但不可能随时都围在巡抚身边,更不可能全部都跟着挤在岸边。
所以在这样安全场合,巡抚身边只有八名亲兵护卫。
除去已经被林大官人闪过的两人,抚标亲兵就只剩下了六人。
他们神情高度紧张,拔出了武器,齐齐挡在了韦巡抚身前。
人的名树的影,不由得他们不紧张!六个人也很可能不够用!
韦巡抚的脸色都有点颤抖了,事先谁能想到,区区一个欢迎仪式也会遭遇变故!
事起突然,亲兵们正纠结上前进攻,还是死守时,便听到林泰来大叫一声:“捉奸邪,保贤臣!”
但这句话听在饱读诗书的众人耳中,总觉得像是“清君侧”。
不过巡抚亲兵听到后,便松了口气,下意识的再次收缩,只围着韦巡抚防守了。
从刚才表现判断,林泰来对韦巡抚没有多大恶意。
只要巡抚安全,那他们就是安全的,犯不上去拼命。
如果能有选择,没人想和苏州城第一好汉拼命。
于是站在巡抚左右的席思危大朝奉,在抚标亲兵收缩守卫巡抚后,立刻就被凸显了出来。
席大朝奉转身就想跑,结果被林泰来一拳击倒,在地上打两个滚。
林泰来又迅速上前,拖着席大朝奉远离了巡抚。
席大朝奉没有昏迷,很是挣扎了几下,但被林大官人踹了两脚后,就老实了。
看着金主被拖走,韦巡抚急忙叫道:“放人!”
林泰来叫道:“大中丞明鉴,不能放!事关机密,等左右无人时细禀!”
韦巡抚不想接话,经过了刚才这一遭,谁敢在“左右无人”时见你?
从船上又跳下来二十来个手持长枪的抚标亲兵,组成了一个小阵型,朝着林大官人虎视眈眈。
但抚标亲兵也不敢轻易上去,因为席大朝奉在林泰来手里,相当于一个人质。
韦巡抚重新获得了安全感,厉声喝道:“本院命令你放人!如果不从,军法从事!”
林大官人悲愤的叫道:“大中丞为何不肯相信诚实之言,甘受此等奸邪小人蛊惑!”
然后却很顺从的将席思危扔在了地上,慢慢的退后了几步。
旁边围观的官吏士绅顿时大失所望,就这?大戏这就草草结束了?
本来心里还期待着,林大官人单枪匹马于万军之中直取巡抚。
结果就是拖了个人质出来,然后巡抚大佬一句话,林泰来又乖乖的把人质放了。
这反抗精神有点太不彻底了,对体制的奴性也太重了!
披头散发的席大朝奉也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的回到抚标亲兵身后。
看到席大朝奉轻易被放回来,韦巡抚也有点迷惑。
林泰来对自己过于言听计从了吧?难道他真是自己的仰慕者?
“抓人!抓人!”席大朝奉气急败坏的喊道。
他出身巨富之家,自幼养尊处优,从没有当众像死狗一样被人拖地走!
林泰来正了正冠帽,从兜里掏出一张牌票,严肃的说:
“本人木渎港分关主吏林泰来,受浒墅关关署、木渎巡检司委托,前来捉拿杀官造反案主谋凶犯席思危!请大中丞示下!”
众人:“.”
卧槽!本以为大戏已经落幕,难道其实才刚开始?
“哈哈哈哈!”申二爷忍无可忍,笑出了猪叫声,对王禹声说:“刚才我说的没错吧,这就是智慧!”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他提前半步觉察到了林大官人的套路!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王禹声看不过眼,说了句:“这与智慧有什么关系?全都是你挨过的经验吧?”
只有袁知县听到“杀官造反”几个字,突然就醒悟到了!
难怪当时林泰来说要“警钟长鸣”和“时时提起”,原来是这个意思!
席大朝奉愣了下后,也大笑几声,不屑一顾的说:
“这是你们棍党的惯用伎俩,经常找点命案栽赃别人!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能怎么陷害我!”
林泰来说:“七月初九,浒墅关王税使、长洲袁知县前往木渎港参加开关仪式。
座船在胥江中遭受暴徒持械围攻,当时暴徒企图制造沉船,将两位老爷溺于江中。
性质极度恶劣,所幸被我林泰来及时赶到并解救。”
然后对袁知县问道:“情况是否如此?”
袁知县点点头,作证道:“确实如此。”
林泰来又继续说:“后经过追查,暴徒并不知座船中人物身份。
但是另有主犯,给了暴徒二百两银子,指使暴徒围攻指定座船!”
听林大官人说得有模有样,众人不由得认真起来,难道这“杀官造反案”不是开玩笑的?
林泰来抬手指向了席大朝奉,铿锵有力的说:“据我查访,这个收买暴徒企图杀官的人,就是席思危!”
心里没鬼席大朝奉完全无所畏惧,当即骂道:
“混账贼子!胆敢在此血口喷人!各位老爷明察秋毫,岂能容你胡编!
须知诬告反坐,你林泰来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林泰来又不紧不慢的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展示给附近人。
“此乃席家开出的汇票,可兑白银二百两,做不了假,是我从暴徒那里搜出来的。
据暴徒交代,这汇票就是席思危交给他的,事情也是席思危指使的!”
如果林泰来随便拿出几锭银子,说这是证据,那就太假了,别人也不会轻易相信。
银子这东西又没记号,就算有记号也很容易伪造。
但特定汇票(银票)就不一样了,上面都有专属的记号花色,经过辨别,是能看出由席家开出的。
这算得上是一种很过硬的证据了,因为二百两银子对底层人来说绝对是巨款,如果不是席家人主动交付,底层人哪有机会得到这种大面额席家汇票?
众人齐齐看向席大朝奉,眼神已经充满怀疑了。
苏州城的骨干官员都在这里,大家对“杀官”都很敏感!
如果席大朝奉真的胆敢动了这个心思,大家不介意一起送席大朝奉上西天,纵然有巡抚庇护也没用!
本来刚才席大朝奉践踏规矩的行为,就已经很让大小官吏反感了。
又听到林泰来说:“另外还有人证,在开关仪式当天,席思危乘坐楼船,停靠在木渎港对岸,居高临下进行窥测!
他肯定亲眼看到王税使、袁知县上了座船,然后就发生了暴徒袭击事件!
若不是席思危指使,世间哪来这么多巧合!”
这下连韦巡抚也淡定不住了,惊疑的问向席大朝奉:“林泰来所言可是实情?”
席思危不假思索的答道:“全都是构陷!”
林泰来立刻质问道:“那请你席大朝奉对众位老爷解释解释,为什么你的汇票会在暴徒手里,为什么你在对岸偷窥!”
席大朝奉顿时语塞,这两件事都属于不好否认,但一时也说不清的事情。
给那几个堂口钱财,是为了收买他们加入新吴联当卧底,然后制造一些比如走私之类的案件,栽赃给林泰来。
而等自己全面发动夺取林氏基业后,这些堂口可以作为班底接收地盘。
至于为什么会在对岸偷窥,那纯属自己发神经!
早知道就不该为了省事给汇票了,但当时也没想到,会被牵扯到“杀官”的嫌疑!
这时候,当事人袁知县忽然开口道:“本官与席思危向来无怨无仇,他为何要袭击本官?”
林泰来对袁知县行了个礼,回答说:“其实袁县尊你是顺带的,王税使才是席思危的主要目标!
诸公可能有所不知,朝廷准许开设木渎港、蠡口港两个分关时,在分关主吏人选上,王税使承受了很大压力。
当时席思危曾经以五千两白银贿赂王税使,谋求木渎港分关主吏职务,但被王税使拒绝!
最后王税使扶植了在下做主吏,这让席思危怀恨在心,而且谋取分关贼心不死!
只要除掉了王税使,关署税使必定换人,而且我在分关立足未稳,席思危就又有机会取代我当分关主吏!”
说到这里,林泰来忽然对席思危喝道:“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席大朝奉敢以祖宗发誓,自己从不觊觎木渎港分关么?”
趾高气扬的席大朝奉慌了,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把自己捆得要窒息!
他对官员们的底线也没有信心,这事好像不容易过去了!
与林泰来打过交道的那些人都说林泰来可怕,但不亲身体验一次,也不知道这么可怕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就这么无中生有的制造出这么大的冤案了!
自己刚跟巡抚下了船,还什么都没做呢!真踏马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众人越来越陷入了深思,怎么林泰来编的越来越象是真的?难道确实是真相?
物证有点,人证也有点,连动机也非常充分的有了。
以当今的办案逻辑,这踏马的都足够当堂宣判了。
就算是冤假错案,等被纠正时,人都已经轮回几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