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泰来这桌,另外同桌的几个人都是长洲县生员代表。先前他们对待林泰来这个抢风头的外人,态度上还是比较疏远的。
但申用嘉上了桌后,情况立刻又不一样了,几名士子都想着和申二爷交际一下。
林泰来低声对申用嘉道:“我正有几句话要说.”
申用嘉故意不搭理林泰来,转头与其他几人说起话来。
有个善于交际的士子很娴熟的开口道:
“申朋友出身高门,却甘愿大隐于市,不以名利为念,宛如古之大贤也!”
申用嘉:“.”
噗!林泰来没忍住,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
这位不明真相的长洲县朋友,会说话就多说几句。
想套近乎说什么不好,非要从申二爷为什么在家隐居说起,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申用嘉心里默默的把这些人都拉黑了,然后木然的转回头来。
反正他面对陌生人也只会面瘫脸,别人也看不出他脸色有什么变化。
见申二公子“回心转意”,林泰来便端起了酒盅和酒壶,示意道:“走,向袁县尊敬杯酒去。”
申·贵公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淡淡的说:“你要去就去吧,我就不去了。”
区区一个知县而已,还犯不上让宰辅公子主动敬酒去。
林泰来非常不满的说:“你能不能配合一点?如果你不站在我身边,那我独自向知县敬酒有什么意义?”
这是想狐假虎威?申二爷也发了脾气,叱道:“我又不是伱的道具!”
林大官人将酒壶重重的放在桌上,神态悲愤的说:“你竟然这样看待我!”
申二公子吓了一跳,怎么还急眼了?
林大官人又控诉说:“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是个只会利用你的小人吗!”
突然听到林泰来自爆大实话,申二公子有点懵,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种事你心里明白就好,若公然说出来,关系还怎么处?
但不要紧,申二公子有面瘫脸绝技,此刻只需要静静的面无表情就行了。
林泰来长叹一声道:“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其实我刚才就想着,你可以将户籍转到长洲县啊。”
申用嘉:“???”
实在按捺不住那该死的好奇心,忍不住问道:“转到长洲县作甚?”
林泰来答道:“你已经被吴县县学除名了,按惯例绝对不可能再回吴县县学。
但如果你能将户籍转到长洲县,以后说不定可以再考入长洲县县学,重新获得功名。
至少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行性,只要令尊有足够的魄(脸)力(皮),天无绝人之路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申·贵公子立刻站了起来,平易近人的说:“那我们应该代表吴县士民,去祝贺袁县尊来苏州城上任。”
林泰来:“.”
你申二也不蠢啊,从“敬酒”到“祝贺”,转变的竟然如此丝滑。在这个转变里,终于可以看到一丢丢的乃父之风了。
不管是用什么喝酒的理由,袁知县都不介意,反正达成了认识一下申二爷的愿望。
与新来的长洲知县喝完酒,回到席位,申二公子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便对林泰来质问道:“既然你有这种主意,为什么不早三个月说?”
林泰来反问道:“何出此言?”
申用嘉分析说:“你是故意等着过了县试府试,还拿到了案首,明年有望进学,然后才给我出这个主意吧?
这样的话,就算我能重新夺得功名,岂不也成了你的科名晚辈?”
林泰来愣了愣,还真没想到过这些,主要是他对前辈后辈这些不敏感。
随口回应说:“那也不是不可以,我不介意。”
申二公子拍了下桌子,不想说话了。
此后没多久,袁知县就不胜酒力,在县衙大堂办的接风宴就散了。
这让林大官人有点奇怪,袁知县怎么就这点酒量?
据他所知,公安派那帮人都是纵酒纵欲的人物,酒量不可能差了,所以一个个的都活不长。
大部分人都散了,只有寥寥几个人扶着醉倒的袁知县,来到了县衙后堂。
才进了花厅,袁知县就挣脱了搀扶,睁开了依旧明亮的大眼睛,所有醉态都消失不见。
林泰来顿时有所明悟,莫非袁知县厌恶繁文缛节和官场程序,所以刚才故意装醉,以早早结束接风公宴?
不愧是能上中学课本的大文学家,就是不同于普通的庸俗官员。
又看到袁知县身轻如燕的坐在椅子上,灌了两口茶水后,然后迫不及待的开口道:“此城中可有雅妓否?”
林泰来:“.”
不愧是能上中学课本的大文学家,这性子也太文学了!开口就是课本上不能写的事情。
经鉴定,公安派文人喜欢纵酒纵欲的传闻,果然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时,不知怎的,林大官人又想起了上辈子时空里,灯塔国七十年代的嬉皮士。
李季宣鼓掌哈哈笑道:“第二场才是今夜真正开始,但这第二场的事情,要问本地人了。”
林大官人合计了一下说:“城门都已落锁,城墙外的上塘、山塘、南濠都去不了,只能在城里活动了。
可以去乐桥李翩翩家,她家还有个好处是位于长洲县这边,不至于有越界被弹劾的风险。”
袁知县问道:“她在花榜上是个什么档次?”
“名列第五,不辱没县尊身份!”林泰来答道,“如果您能将她抬举到下届前四,岂不更为雅事一桩?”
不是林大官人多么欣赏李翩翩,主要是想着张幼于这个老东西还欠着李翩翩的天价账单。
今天把新知县引了过去,算是帮李翩翩扬名得利,让她把从前账单一笔勾销。
另一方面知县眼光又高,一般庸俗脂粉也不入不了眼,找个花榜第五才能应付过去。
申二公子闻言,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就不参与了,先走了!”
袁知县并不生气,只是疑惑的对林泰来问道:“这申二公子年纪轻轻的,难道生性矜持,亦或不好女色?”
林大官人叹口气,答道:“县尊有所不知,申家人丁单薄,撑不起大族架子,所以申二爷身上开枝散叶的任务,实在太重了!
故而他那点肾水,一些儿都不肯在外面浪费,全部要留给家里妻妾们。”
想想历史上申用嘉申二爷九子十二女的战绩,就知道申二爷为了壮大家族有多么卖力。
其实林大官人现在已经不羡慕灯红酒绿、才子风流了,反而羡慕申二爷这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看别人脸色的自由和潇洒。
或者更具体的说,羡慕能支撑这种自由和潇洒的底气和实力。
再反观自己,为了与初次见面的袁知县迅速拉近关系,今天又费了多大心力?
连人生四大铁之一都要用上了!
袁知县拒绝了官轿,微服出行,与李季宣、林泰来两个“帮闲”,一起走路前往乐桥李翩翩家。
林泰来打发了张文跑步前进,先去李翩翩家打前站。
从长洲县衙一直到乐桥,都是中心地带,街面繁华,初夜依然人流不息。
袁宏道毕竟是新官上任,心有所感。他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叹道:“常言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但观城内这盛景,似乎也不需要本官造福什么。”
林泰来答道:“苏州城治政之难,不在城里,而在城外也。因为钱粮都在城外,这是县尊最重要的考绩。”
想到钱粮问题,纵然袁知县之前没来过苏州城,也感到些许头疼。
“之前听说今年梅季多雨,小有涝灾,只怕今年又不容易足额了!
本想开济农仓救济贫民,谁想又被府衙阻拦了!”
听到袁知县念念不忘开仓救济贫民,在去找乐子的路上还要说一嘴,林大官人也就渐渐摸清楚这位文学家知县的心路了。
一般文学家做官,大都是要点脸,都有弄点官声的心思。以此来向世人证明,自己不只是会搞文学,也会搞政绩。
而开仓赈济,就是最容易刷名声的办法了,必然就是万民称颂的德政,所以才让袁知县念念不忘。
想明白后,林大官人就借着话头说:“其实开仓赈济只能缓解一时,却解决不了根本之患。”
袁知县问道:“什么根本之患?”
林泰来趁机答道:“苏州号称水乡,又濒临中间高四边低的太湖,水量本就很多。
如今水利年久失修,水道多有淤塞,所以雨水稍多,就有大水漫灌的现象。
连续两年都出现了一些涝灾,说明各处水道淤塞已经比较严重了,这才是根本之患啊。
县尊任期尚有三年,可以筹划水利,连续进行清淤疏浚,减缓灾情,不啻为德政也。”
袁宏道陷入了深思,走了一段后,才又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还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林泰来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莫非是君子耻于谈利?你二我八、你三我七都不是不行。
袁知县小声问道:“这只是清淤疏浚的话,能有什么留名后世的法子么?”
人家苏东坡搞出了苏堤,白居易搞出了白堤,范仲淹搞出了范公堤,千百年后还留着名呢。
林泰来猛然拍了大腿,袁县尊你早说啊,要说刷名声他可是专业的!
于是林泰来拿出了十分热情,用充满诱惑的语气问道:“您听说过吴地三江口吗?”
作为饱读诗书的大文学家,袁宏道不假思索的答道:
“怎么不知道?《尚书·禹贡》云,三江既入,震泽厎定。
《吴越春秋》云,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又有,范蠡辞越王,乘扁舟出三江之口,入五湖。
但是据本官得知,三江口早就因为地势水道变化,千年前就淤塞湮没,消失在人间了!”
林泰来答道:“所以县尊您可以让三江口重现啊,如此还怕不能留官声于后世乎?”
袁宏道不禁哑然失笑,轻轻斥责说:“你这都是胡扯了!
《尚书》里的三江到底是哪三江,自古以来的解经之人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般所指的古吴淞江、古娄江、古东江的分岔口,也在吴江县北部,与我长洲县何干?”
林泰来答道:“县尊格局不妨放大一点,长洲县南部与吴江县北部相邻,谁知道古代三江口到底在哪边县境内?
你在长洲县南部根据水势,随便挖点河道,疏浚水流,然后就可以宣称这里就是古三江口原址了!
读书人不可能不看四书?只要看过《尚书》和相关解读的,谁不知道三江?
苏州读书人谁能不看《吴越春秋》?只要看过的,谁不知道三江之口?
你再写几篇吊古的诗文,然后立个碑,这官声不就借着三江口留给后世了吗!”
袁知县:“.”
什么叫知己,这踏马的就叫知己啊!
才上任就能碰到这么知己的本地人,真是自己的幸运!
回过神来后,袁知县又问道:“就算征发徭役也要耗费钱粮,从哪里来?”
林泰来摇头叹道:“本来可以动用县里济农仓储备,但现在济农仓却都被府衙控制了,唉!唉!唉!”
说来说去又听到济农仓了,袁知县便道:“府衙实在太过分了,待本官再深思一二!”
林泰来赶紧“提醒”说:“那府尊为人比较苛刻,县尊受了委屈千万要忍住啊。”
说到这里时,也就走到李翩翩家了,两人便停止了关于政事的交谈,迅速切换到风月模式。
等袁知县深夜入睡后,林大官人就跑到了孙怜怜家里过夜,因为这里距离申府比较近。
次日醒来后,又前往申府。
申二公子坐在明堂廊下,挥着扇子说:“我想了想,昨晚也许不该任性,应该陪着袁知县一起。”
昨天十分劳心劳力的的林大官人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回应说:
“没什么,您能露个脸,我就知足了,安敢得陇望蜀。”
申用嘉多疑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泰来继续答道:“后面你走了更好,没有你在场,我一个人可以更好发挥!”
申二公子总觉得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但又没有证据。
转而又质问道:“你对别人说,我是什么更新社的盟主,经过我同意了吗?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当这个劳什子盟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