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再说回温兰这边。
她和谢原入县城时,天光已暗,前衙里闲人也大多到点回家了,所以用帕子压住一边脸进去,一开始也没遇到侧目,只是入后衙时,迎面就遇到了孙氏。
孙氏早听说了她昨天壮举,惊骇莫名。早就直着脖子想等她回来问个究竟,好容易见她出现,却见她用帕子压住一边脸,身上衣裤也沾泥带水,一怔,还没张口,温兰已经抢先道:“伯娘,我牙疼得厉害,说不了话。容我先回房洗澡换衣服……”说罢撇下她急匆匆而去。
春芳很送了水来。温兰从头到脚洗了个澡,刚换好衣服,还擦干头发上水,听见门外脚步声响起,春芳过来了,隔着门叫道:“三娘子,好了吗?老爷刚回衙了,说他小书房,叫三娘子你过去。”
温兰应了一声,匆忙再擦几下头发,见发梢滴不出水了,便开始绾髻。
她天生一把好头发,浓密而丰泽。因为职业关系,有时难免要出入充满尸臭地方,而尸臭这种气味,穿透力和粘附性极强,什么样洗涤剂一时也难以彻底消除,多当时闻不到,过一夜,那种味道便又出来。曾经有一次,她还是实习时候,跟着师傅处置过一具被发现密闭空间里半蜡化腐尸,经过整整半个月,手心和头发里那种异味才完全散去。凑巧,出事前那几天里,她也正纠结着要不要把长发剪掉——现看来,当时没狠下心去剪是相当明智。要是顶着一头童花,到这里可就真成异类了。
弄好头发之后,温兰取了今天用过一只乳胶手套,照原先留下模子剪出一块,一面用墨汁涂了,等干后,另面刷了浆糊,然后对着镜子小心地粘到脸上。
这个法子,是她今天回来路上想出。比用猪皮好得多。原先猪皮,用前要磨薄不说,一块皮用不了两三天就要换,且随了天色渐热,以后只会加麻烦。改成这个就方便许多。只要别再遇到像今天这样老天存心要让她露底儿般事,真正可称是一劳永逸了。虽然剪掉一只手套有点可惜,但勘察箱里还有几双留着备用,所以她立刻便这样决定了。
温兰仔细地拉平边缘褶皱,后照了一眼镜子,然后打开门。
春芳并未留意她脸和昨天是否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整个衙门里人,除了小胖子堂弟,别人对着温兰时,大约出于某种类似于同情心态,或者是怕自己多看会惹她疑心,几乎没有谁会盯着她脸说话。她现一边跟着温兰往小院外去,一边叽叽呱呱地道:“三娘子,好消息呢。听说丁大户肯交税了,刚老爷回来时,脸上难得竟见着了笑,夫人也乐得跟什么似。我还听说,三娘子你昨天弄活了一个死人?衙门里人都背后传了,说你不但胆儿大,还是神医呢!厨房里张妈一直问我,说能不能让你给她家老头儿看下病,说你既然能医死人,看活人想必就不话下了……”
温兰并未应答,一路往小书房去时,只度测李珂传自己目。
小书房很便到。温兰进去时,里头已经亮了灯,李珂正就着灯火写东西,见她进来,放下了笔,笑问道:“昨夜山里睡得可好?”
温兰道:“好。多谢伯父关心。我刚来时,听春芳提了下,说丁大户愿意交税款了?”
李珂笑着点头。
“是啊,不止去年欠全缴上了,连今年也一并缴了。不止是他,今天派人去县里其他地主家催缴,也很顺利,估摸着三两天内,就能收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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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李珂听了师爷主意,昨夜一帮人连夜赶回县城后,今一早,姜捕头就照了眼线提供消息,县城一家妓院里逮到了想避祸丁家少爷。
这丁少爷好吃懒做喜女色,自打去年底听进山催收租子家奴回来他面前提起过贾老六家媳妇漂亮后,不顾路远地偏,亲自跑去一趟,等见到了阿杏,立刻生了邪念,隔个十天半月便要去一趟。他爹丁大户不晓得这其中关窍,见儿子现突然转性,肯帮自己去催租了,心中颇是欣慰,自然不会阻拦。前日,这丁少爷又带了人去杏岙。有了前几次被她避开经验,这一次,叫手下人缠住贾老六,自己便藏她家去往那个石大嫂家路上,等到她来后,凭了力气捂住她嘴给拖到附近垟深处欲行不轨,遭到极力抵抗,脸又被阿杏挠了一爪子,鲜血淋漓,又见她大喊救命,恼羞成怒之下,便叉住了她脖子。
这丁少爷本不过是想阻拦她呼救,倒并没想弄出人命,没想到片刻后,她便两眼翻白软了下去,瞧着是没气了,吓了一大跳,慌忙逃走。怕官府会到自己家中抓人,先便想外面躲两天,反正家里有那个爹顶着。没想到才过去两夜,今早就被抓到了。他以为阿杏已死,被带到公堂,还没开打就招认画押了,被关入县衙牢房后,李珂把他认罪书往闻讯而来他爹面前一丢,丁大户登时便慌了。知道出了人命,现便是派人去走自家那个远亲门路怕也来不及了,连声哀求,于是接下来事便顺理成章了。丁大户不但当场便叫家人送来了去年连今年当缴税款,私下里还通过师爷,用一只鞋套包了两条小黄鱼,恳请他递去给李珂,却被师爷讥笑,说遇到了人命案,他这就打发叫花子。丁大户无奈,一咬牙增到十条,师爷这才勉强接过,说是帮着说话看看,大老爷要不要还未准。大老爷送了,师爷帮着说话,自然也要润喉费;捉刀书吏要修卷宗,需有润笔费;又怕儿子被关牢里吃苦,于是上从姜捕头,下到狱卒,衙门里几乎人人都得了好处。丁大户浑身上下便似割肉地疼,回去了之后,气得饱腹,连饭也没吃,只家里跳脚大骂那些一有机会就吸血黑了心官府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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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兰知道李珂一直为税款愁烦,现不但去年旧账清了,今年眼见也是能提早入库,也是蘀他高兴。想了下,便问道:“那丁家儿子案子,怎么处置?”
李珂道:“按本朝律法,以私债强夺□妾子女或奸占妇女者,一律杖一百,流一千里。那个农妇若是死了,他自是要偿命。如今农妇既未死,他也未□成事,罪便轻了许多,先关他些日子,待我把税银事清了,判丁家补偿贾家些银两,再当堂杖他个几十,放了便是。”
温兰知道自己这个伯父自然算不上清官,也但不至于昏聩到令人发指地步。他这样处置,虽有些便宜了那个丁家儿子,但自己确实没置喙份儿,且置身如今这天下,大约也就只能如此了,便默不作声。
“哦对了,说起来,三娘你功劳不小,”李珂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前些天书院一案刚破,这次又亏了有你,事情才得以这么顺利,”他抚了下胡须,望着她道。
“也没什么。侄女头顶无遮荫片瓦,全靠伯父收容。能帮到伯父,也是侄女幸事。”
温兰谦虚道。
李珂呵呵一笑,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喟道:“你是我侄女,关照你是应该。说起来也是惭愧,这么多年,我只顾自己官场蝇营狗苟,仕途不顺也就罢了,掐指一算,竟已十数年未曾回乡了,不知道咱们老房子后那棵老榆树可还结榆钱?伯父现如今还记着小时候吃过榆钱味道。”
温兰嗯了一声,含含糊糊道:“结呢……”
李珂盯着她,一语不发,脸上笑渐渐也消了去。温兰很便看了出来,他面上浮出了一丝疑虑之色。心中略微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大约是说错了话。
果然,李珂眉头一紧,沉声道:“老房子后根本就没什么老榆树。你不是三娘。你到底是谁?”
前日温兰决定代蘀仵作去验尸时,就已经考虑妥当,准备好对李珂说一部分真话了。
她到了这里,按理说,依照世情话,明智选择就是悄无声息地融入这个世代,按照孙氏安排,嫁给见过几次面谢原,然后和丈夫生儿育女到老死——但是这并不是她本心。她还是想试一试,哪怕是到了这个陌生世界,也希望自己所学能有一个施展空间。就算不被允许开膛剖腹,仅仅依循现被接受验尸方法,她也一定能比现仵作们做得好,这一点她有绝对自信。
仵作是低贱一个职业,也没人愿意当。但她愿意。然后前几天正好遇到了萧燕,与他那一番谈话,随后又舀回自己勘察箱后,经过一番思考,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甚至觉得,与萧燕那次谈话,就是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心一个契机。所以现见李珂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对,些微愣怔之后,很便镇定了下来。
“李大人,被你说中了。我确实不是李三娘,脸上这块黑瘢,”她指了下,“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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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现很是惊讶。
他做官这么多年,虽然混不开一直原地踏步,但这并不表示他真糊涂。一开始,温兰破解了书院杀人案后,他虽觉得匪夷所思,却也没往深里想去,只以为是自己这个侄女聪敏过人。然后又有了昨天杏岙村阿杏事。白天里他一直很忙,也没空细想。等空闲了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
自己弟弟老家县衙里当书吏是没错,但再怎么和仵作打交道,他也绝不可能允许自己女儿也与这一行沾边,哪怕这个女儿丑得天怒人怨没人要。这个万里投奔自己而来侄女,所行确实惹他生疑。所以一空下来,立刻就把她叫了来,想问个清楚。
他原本以为她会抵赖,没想到她竟这么便承认
反倒糊涂了,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看起来神情自若年轻女子。
温兰把自己途中与李三娘相遇事说了一遍,略过自己来历不提,后道:“李大人,我虽然不是你亲侄女,但以后,你若是愿意,完全可以继续把我当成你侄女。或者换个说法,你只要对外继续称我是你侄女就行。我留下来,可以继续帮你破案。我不敢保证能破解每一个案子,但对你一定有用。这样一桩买卖,李大人愿不愿意做?”
李珂沉吟不语。
自己真正侄女既然已经死了,也是被她所埋,算起来还是三娘恩人。这个年轻女子聪敏与处事能力,他不但前所未见,而且深为折服。且说句老实话,要不是这个从天而降“侄女”帮忙,自己到现说不定还为书院一案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从这个角度说,这个“侄女”到来,倒真是自己吉兆。
李珂很便心动。多一个名义上侄女,于他无丝毫不利,不过是吃饭多添双碗筷而已。而能否破解要案,却关联到自己以后仕途。孰轻孰重,他自然拎得清。但是点头前,他对她真实来历,还存了几分疑窦。想起前几天那个锦衣卫萧燕临走前送来一只奇怪箱子事,心中一动,望着她试探道:“你和那个京师来萧大人……”
温兰猜到他心思,接道:“我来历,萧大人是清楚。但李大人请放心,我绝不是萧大人派来刺探你。我可对天起誓,绝不会害你。”
李珂确实有点怕她是锦衣卫派来人,现见她这么说,疑虑虽不至于全部打消,但转念一想,她真若是锦衣卫人,自己想推也是推不掉。况且说不定,她与锦衣卫萧燕交情不浅。萧燕既然知道她底细,又予以默认了,自己现若是不收她,说不定便会得罪那个姓萧。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为好。况且与她处了这些天,多少也看得出来她为人和性子……这样一想,终于点头,笑道:“好,那就说定了,先前如何,往后也如何。你放心,只要你真帮我,我绝不会亏待你。对了你真名叫什么?”
温兰笑道:“多谢伯父。伯父既然肯认我继续当侄女,往后还叫我三娘便是。”
李珂见她不欲提起真名,也不勉强,略微一笑,想了下,便从书桌下一道暗格里取出两个小银锭,推了过去,道:“三娘,你伯娘吝啬,过来这些天,没问过你零用吧?这是十两银子,你舀去,手头也方便,省得买个针头线脑也要向她开口。”
温兰知道他今天必定是从丁大户那里得了不少钱,自己确实也穷,便接了过来道谢。
李珂笑了下,挥了下手,示意她若无事便可退出了,见她站着不走,还似有话要说,便问道:“你还有事?”
温兰眼前闪过那个大胡子男人望着自己时一双眼睛,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道:“伯父,能否请求一件事,请你帮我推掉与谢家婚事?”
李珂再次惊讶了,打量着她疑惑道:“谢原哪里不好,你不愿嫁他?”
温兰道:“不是他不好。只我既然不是真正三娘,这样顶着三娘名嫁过去,总是不好。且我如今也没嫁人心思。还请伯父成全。”
李珂心里颇不以为然。他看来,她这样年纪女子,能嫁给谢原,算是极好了。面上却也没多说,怕她这样打算,说不定也是萧燕授意,便点头道:“也罢。你既这样说,我哪日有空跟他提下。好两家还没过礼,这样推了,也不算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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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珂当晚回了卧房,孙氏正盘点今天收到九根金条,折九百两银子。这么点钱,油水肥厚官员眼中不过是个零头,李珂当官这么多年,却就这一回捞算是笔大进账,她一张脸笑得要成一朵花。看见丈夫回来,急忙迎上去殷勤衣,待丈夫坐下后,一边把金条藏衣柜下,一边心疼地埋怨:“你也太甩大袖了。师爷那里,他必定已经收了好处,做什么要给他分去一根?”
李珂不理睬她念叨,道:“我想了下,三娘和谢家婚事,还是推了吧。”
嗄?
孙氏一惊,忙不迭转身,瞪大了眼道:“再小半个月就要过大礼了。这时候推掉做什么?”
李珂道:“我说推就推,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去知照媒婆,把事跟对方说一下。”
孙氏不乐意了,问道:“你给三娘找了男家?”见丈夫摇头,立刻道,“那你推掉这门婚事做什么?你昏头啦?三娘这次要是嫁不掉,难不成咱们还养她一辈子?”
李珂皱眉道:“她不是会破案吗?留下也不会白吃饭!”
“你老糊涂了不成!她再会破案,哪里有那么多命案要天天破?一个大活人要咱们家一辈子,这日子怎么过……”
“住口!”李珂今天入了生平第一笔还算可观大钱,胆气也壮了不小,拍案勃然大怒,“她是我侄女,我养她一辈子也行!你个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知道什么!收好你钱,把敬中给我教养好才是正理!天天任由他闲荡,读书丝毫没有长进,你再这样宠着,我看往后不定就歪成丁大户那儿子样了!”孙氏见丈夫似真恼了,急忙消声,给他递了杯茶,试探着问道:“好端端,怎么突然说退亲?是三娘那丫头主意?”
李珂嗯了一声。抬眼见她一脸不以为然样子,挥了下手,道:“总之你照我话做就是。三娘是我侄女,你要是慢待她,我决不会不管!”
孙氏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
“你说什么?”
“没什么!老爷!听你就是。你亲侄女,能耐又大,我这个伯娘就算有十个胆儿,也不敢慢待了她!”
~~
第二天,李珂便命银匠连夜将衙门财帛库里收到银子按照规制,铸成五十两一个标准大银锭,官银底部打上州县、年月和银匠姓名,整整齐齐叠放专门用于解送银鞘中,外面打上三条铁箍,封了封条,后装车等待解送。因数额巨大,到州府路虽不远,两天就能来回,李珂也不敢疏忽,把解送事交托给了谢原。过了两天,谢原便从州府回来,带回了盖着大印入库凭证。至此,此事算是彻底告一段落,李珂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谢原见无事了,正要告辞。李珂想起忽然三娘退亲事,心里总觉有点过意不去,便叫住了他,面带愧色地道:“小谢啊,这退亲事,本官实是惭愧啊!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好两家还没过大礼,外人知道得也不多,也不算于名声有损……”他为了表示亲热,连称呼都改成了“小谢”。
谢原那天杏岙山路上,听到温兰说两人亲事不算数话后,心里虽十分失望,总还抱了点侥幸。现听到这样话真从李珂嘴里出来,虽然不知道他和那个“三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退亲,显然是板上钉钉事了。整个人便似遭了一棍,心一下便凉了个彻底。愣了片刻,终于勉强道:“下官晓得了。回去跟我母亲说一声就是。”
李珂一怔,问道:“你娘还不知道?媒人没去说?”
谢原道:“她应还不晓得。”
李珂顿时便明白了过来。一定是自己家那个婆娘阳奉阴违,没差媒婆去说退亲事。微微恼火,面上却打着哈哈,道:“说起来都是我这边不是。实是惭愧……”
谢原微微一笑,道:“大人不必如此挂怀。若是无事了,下官先行告退。”
李珂点头,亲自送他到了书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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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从县衙出来,又去了自己巡检司衙门处理了些事,看过前次那个腿被锦衣卫马踩伤弓兵李二甲,等忙完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见母亲马氏已做好了饭菜等自己,心中过意不去,便道:“娘,你眼睛不便,我又时常不家,明天儿子去雇个人,你也好有个伴。”
马氏笑道:“我眼睛虽看不见,只寻常事,自己摸着都能做,且边上也有老邻居帮着。再说,你不是也娶媳妇了吗?等你有了媳妇,娘还怕没人陪?”
谢原踌躇了下,终于还是没说退亲事。到了这晚临睡前,出于习惯练功完毕,却还是没睡意。长吁一口气,慢慢睁开眼,对着如豆灯火时,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我这会儿想她,不知道她这会儿做什么?”
他刚这样想,心便立刻一跳,急忙闭了眼,正要再练一遍功,好把她样子从自己脑海里驱赶出去,忽然听见卧房外传来拐杖落地声音,辨出是自己母亲过来了,急忙从床上一跃而起,开门迎了出去,扶住她坐下来,自己也坐到一侧,问道:“娘,你不是睡了吗?过来有事?”
马氏朝他摊开了手上一方帕子,道:“原儿,你瞧这是什么?”
谢原已经看见,帕子里是一只翠玉手镯,愣了下,道:“手镯。娘你这是?”
马氏笑眯眯道:“原儿,老街坊帮着已经备置好了聘礼,再几天大吉日就要送过去了。这一只手镯,是娘压箱底宝,却不是聘礼,而是娘要送给李家姑娘礼。咱们小门小户,也不用讲究那么多礼数,娘眼睛不便,这镯子就交你这里,你哪天有便,帮娘早点递到她手上,就说我等着喝她敬媳妇茶。”
谢原见瞒不过去了,便道;“娘,我正打算跟你说呢。亲事大约是做不成了。这镯子,还是娘你自己留着……”
马氏一惊。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说得好好?莫非是你嫌弃人家?娘是听说那李家姑娘面上破相,长得不大好看。只前日春芳从衙门回来时,说李家那位女孩人很好。原儿,娶妻求贤,老话说没错,且咱们已经应了人家,你如今怎能出尔反尔?这样让人家女孩儿以后怎么做人?”
谢原道:“娘你别急。不是我不愿,而是李家那位女孩看不上我……”
“她不肯嫁我。”他一顿,终于道。
马氏一怔,皱眉道:“怎会这样?”
“今天我去衙门时,李大人也亲口跟我说了。所以娘,以后咱们就不要提这件事了。”
马氏听出他声音低沉,情绪一反常态地低落。怔了片刻,叹道:“唉,都怪娘不好。把你亲事拖到了现。本来以为要喝媳妇茶了,没想到……”
“算了,应是你与那李家女孩红绳牵不到一处吧。”她想了下,“黄了就黄了,儿子你别多想。想嫁你女孩儿多是。刚前几天,就有另个媒婆上门问讯,说北门开当铺王家有个女儿,才十六岁,想和咱们家做亲,被娘给推了。既然这样,娘赶明儿传话给媒婆,把她叫过来好好问话,这次一定要问个清楚……”
马氏心疼儿子,便提了这事,想让他高兴。
她不提还好,提这个,谢原心中反倒是烦闷,苦笑了下,道:“娘,咱们先不提这个。我近很忙。”
马氏道:“没事,你忙你。亲事包我身上。”
谢原道:”娘,你误会了。我意思是,我现不想说亲了。”
马氏摸到了儿子臂膀,抓住,皱眉道:“原儿,你这是怎么了?你这年纪了,旁人早都做爹,你还不想说亲……”
她一顿,眉头渐渐松开,忽然道:“娘眼睛虽看不见,只这里——”指了下自己心口处,“这里却没瞎。你前些天回来,娘每次问起那个李家姑娘时,娘听得出来,你对她很是中意。莫非是你心里还放不下她?”
谢原被老母一语道破心思,顿时面红耳赤,好她也看不见,急忙一把扶住,急着要送她回房,道:“娘,不早了,你赶紧去睡……”
马氏却不走,叹了口气,睁大了眼望着对面看不到儿子,道:“傻儿子,你这点心思,还想瞒得过你娘?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很中意那个李家女孩儿?”
谢原没吭声。
“不说话,那就是中意了。”马氏再次皱眉,沉吟片刻,伸手触摸到了谢原脸,慢慢道,“娘前次问过春芳关于那位李家女孩一些事,听得出来,是个有教养,也不会舀捏人女子,怎么会好端端地不肯嫁你?必定有缘由。不是我自夸,像我儿子这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相貌品行,样样都是拔尖。我记着你小时起,就是个俊孩子……”
她手沿着他眉骨鼻梁往下,一直摸到他满脸大胡,停了下来,面上露出讶色,咦了一声。
谢原被老母这样当三岁小孩一样地摸脸,正窘得很,见她手停了,急忙避开了脸。马氏却已经惊讶地发问:“儿子,你一直留着大胡?”
谢原吱呜道:“这样方便……”
马氏再叹口气,道:“原儿啊,你是不晓得女孩儿家心思。哪个女孩儿会中意满面大胡男子?先别管那个李家女孩儿到底怎么想,反正你明天赶紧去把脸给我刮干净了,听见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