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县城往西一直走三四十来里路,有座白龙山,杏岙就那一带,附近分布了百十来户人家。一行人赶到山脚时,已经是下午了,连中饭都没得吃。里长知道县官会带人来,早等山口一户人家处安排了饭食。不过都是些山中粗菜。只众人赶路辛苦,原本也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还会嫌弃,狼吞虎咽吃了饭便继续前行。山路狭窄,马匹无法通行,只能步行进山。
温兰从前有早起跑步习惯。到了这里之后,不想被人侧目,自然停了下来,正觉得筋骨需要活络下,所以脚下山路虽崎岖,问题却也不是很大。甚至比起爬山爬得气喘吁吁李珂和县丞几个人,她反倒显得轻松许多,一直走前头。弄得谢原一直看她。温兰只作没觉察。爬过一段弯弯绕绕山梁路后,见脚下出现了一爿缓坡地,依照山势错落分布了些房舍。据里长说,这便是杏岙了。
贾老六家村尾。是座带了院三间茅泥房。此刻院子里正拢了不少人,地上踩满了泥巴脚印,看见穿着官服李珂一干人过来了,慌忙让开路。
温兰进入屋子,一眼便看到堂屋地上一扇门板上平躺了一个人,身上被一面破草席覆盖,只露出脚上一双鞋。
“阿杏!县令大人来了!他要给你伸冤做主来了!你死得好惨啊!”
看得出来,贾老六对妻子死很是悲伤。先前来路上时,温兰便见他不时偷偷抹泪。现一进门,大约又控制不住感情,眼圈一红,扑过去跪了门板边,对着草席大哭起来。
温兰从怀中摸出带来一双手套戴好,众人目光之下,朝门板走去。
“哎,三娘子!要不要先给你烧皂角苍术?”
姜捕头见她径直朝女尸去,忍不住出声道了一句——仵作验尸前,尸体前东北角烧一堆皂角苍术,一来避尸臭,二来辟邪气,仵作自己嘴里含生姜,往鼻孔里塞香料,这些是惯例。大家都看习惯了。所以现见温兰啥也不烧,戴了双从没见过手套便要过去,有些惊讶。
温兰摇了摇头,人已经到了门板前蹲了下去,身后一片村人围观窃窃私语声中掀开草席。见死者很是年轻,脸色灰白,容貌却还颇秀丽。伸手搭了女尸颈动脉侧,探测无脉动,并且,隔了层薄薄乳胶手套,也能觉得尸体冰凉温度。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
温兰一边向贾老六发问,一边仔细差看女尸脖颈。喉头左侧留有一个月形大扼痕,右侧四个,附近皮肤有皮下出血迹象——这是典型以手扼喉留下痕迹。
“昨日差不多这时候,酉时多,太阳还没下山……”
贾老六道。
温兰改握住女尸手,抬了下,发现关节活动自如,几乎没有尸僵形成感觉。略微一怔。
这个名叫阿杏女子,昨天早上还活着,贾老六发现她死是昨晚五点左右,到现,距离她死亡将近二十四小时。按常规,不但没到尸僵缓解程度,反而这时候应该差不多坚硬。但现这具尸体,却没有尸僵形成。要么,就是死亡超过六到八小时尸僵已经形成情况下被人发现抬回了家,所以破坏了尸僵,要么就是……
她迅速将女尸用力侧翻,撩开她后背衣衫,见后背以及腰侧除了几道拓印了门板纹路压痕,完全找不到尸斑痕迹,再检查下肢,也无尸斑发现。
人一般死去一到两小时后,尸斑就会出现。除非是浸泡水中尸体,尸斑才不易形成,但这具,显然可以排除这一点。
温兰一凛,急忙将女尸放平,摘下手套,掀开她眼皮,以指压迫眼球至瞳孔变形。松开手后,见瞳孔便恢复了原形。
“她是假死!”
温兰脱口而道。
“三娘!你说什么?”
李珂不解,惊讶地问道。
“她可能没死。过来帮忙!把她倒着抱起!”
温兰站起身来,对着贾老六道。
贾老六呆呆地望着她,一副不知所措样子。
“点!晚一分钟,你媳妇活过来机会就少一分!”
温兰厉声喝道。
贾老六一抖,对面对女子目光下,不由自主便颤巍巍地起身想抱起妻子身躯,不知道是太疲累还是被吓住,刚抱起,手一松,啪嗒一下,那女人便又软软地趴了回去。
谢原此刻已是到了门板边,俯身便将阿杏头朝下地直直抱了起来。
温兰看他一眼,朝他赞许地点了下头。掐开她嘴后,将自己双手握成拳,用力击打她后背,十数下后,命谢原将她放回门板上。
“你做什么?我媳妇已经死了,本就够可怜,你还这样对她!”
贾老六醒悟了过来,见围观人面露惊骇,纷纷议论,带着哭腔号道。
“你退一边去!”谢原见温兰似乎有动作,立刻把要扑过去贾老六一把拎住后颈衣服,给拖到了一边。
温兰似乎并未注意到身边这些纷扰。只是全神贯注跪了阿杏身边,取出一块出门时带出纱布覆她口上,开始给她做人工呼吸。
身后围观人渐渐静止下来。大约半刻钟后,见温兰还是重复这动作,连李珂也忍不住了,出声道:“三娘,她明明已死,你这是做什么?”
阿杏仍是双目紧闭。
温兰没有理会,只是停下了人口呼吸,直起身,双手按阿杏左胸,用力一下一下地按压下去。
这是个费体力活儿。很,她额头便滴下了汗,呼吸也粗重了起来。但是一直坚持。终于,重复数十次后,阿杏眼皮子忽然微微抖了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奇异格格之声。
屋子里很静。人虽多,所有人却都盯着她动作。所以这突如其来声音显得很是清晰,又有些诡异。
“娘哎!诈尸了!”
边上一个村妇惊叫了一声。
温兰精神一振,继续十数下后,再次改做人工呼吸。听到阿杏终于咳嗽了一声,立刻停止。见她嘴里吐出一口带了紫黑血块血后,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阿杏!你活过来了!”
贾老六眼睛瞪得滚圆,挣脱开了谢原手,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门板边,一把抱住女人,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活了!真活了!”
围观村民,有些胆小,本已经被一声诈尸给吓得扭头就跑了,现又慢慢聚了回来,屋子里只听嗡嗡声不断。
“别哭了。找个郎中给开些活血化瘀药。”
温兰吁了口气,抬袖擦了下自己额头汗。
贾老六抹了把眼泪,朝着温兰砰砰磕了几个头。
终于回过了神儿李珂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到了近前,仔细看了下虽然还奄奄一息,但确实已经回了气儿阿杏,瞪着温兰道:“三娘,你怎就知道她没死?”
温兰道:“她是假死。心跳呼吸极度微弱,用一般检查方法已经检查不出活着迹象而已。”见李珂似懂非懂,便改口道,“也就是说,外表看起来好像死了,其实还活着。若她真死了,从案发后到现,将近一个昼夜,身上必定出现尸斑。她身上却没有尸斑,我便怀疑她没死。所幸救了回来。”
造成阿杏假死原因,或者是案发时被人用手猛烈勒绞颈部,刺激迷走神经及其分支喉上神经,引起呼吸抑制,从而造成反射性心跳暂停或因血压下降休克,或者,是因大力扼颈造成舌骨、软骨骨折以及舌骨肌等部位破损水肿导致呼吸障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临床上,就曾发生过假死者被误认为是死亡,准备解剖时才发现未死,通过抢救而复苏案例。当然对李珂他们,没有必要解释得这么详细。所以温兰只提了下浅显易懂尸斑。
“对啊!”老丁拍了下大腿,道,“确实!我整理过不少尸格,见上面时常有提死后肢体有淤瘢。三娘子真当厉害!连这都想得到。”
温兰微微一笑,对着李珂道:“当事人醒了好。她喉咙受损,可能说话不便。伯父可等她稍歇片刻后再问话。”
李珂哪里还等得住,立刻便到了门板前,朝着阿杏发问道:“谁掐你?是不是丁家少爷?”
阿杏刚苏醒,人还十分虚弱,正靠丈夫怀里喘气。听到县官发问,吃力地睁开眼睛,嘴巴动了下,却发不出声音。
“你点头或摇头便是。”
阿杏点了下头。
李珂忽地站了起来,正要发令去捉丁家少爷,师爷已经一步抢上,拉了他到一边,轻声嘀咕道:“这个农妇既然没死,捉住了丁家少爷也判不了重罪,他家上头又有人,只怕威慑不够。丁家不是拖欠税款不交么?学生倒有个主意,咱们回去之后,放出消息就说她已死,现场找到了丁少爷逃跑时留下物证。这丁老爷只此一个宝贝儿子,有这样把柄落咱们手上,还敢跟东翁你较劲?只要他带头交了税款,余下地主谁还敢抗命?”
李珂被提醒,赞了声妙。师爷捻了下山羊胡,眼睛瞟向门口。李珂顺他视线,看到正拼命想从人堆里挤着退走丁家管家,立刻朝姜捕头做了个眼色,捕头会意,上前分开人群,一把便揪住了正想溜回去报讯管家,笑嘻嘻道:“对不住了,委屈你要跟我一道了!”
案子既然已经真相大白,农妇阿杏也救活了,温兰彻底放松了下来,这才觉到自己后背贴汗,两只胳膊也酸得要命。以前她每次验尸后,必定要净手。现这个阿杏虽然不是死人,但习惯使然,不洗手总觉不舒服,便捏了手套往外而去,想找个地方洗手,顺便冲下手套——这东西现可不能随用随弃,少一双也肉疼。往门口去时候,原本堵那里村人立刻呼啦啦地分开了条道,投射过来眼神,有敬佩,也有惊骇。
温兰看见院子里有只圆口水缸,便走了过去,正要自己舀水,身后已经有人比她,伸手舀过了瓢。
谢原舀了水,举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洗手了。
温兰微微一笑。就着他淋浇而下水柱搓了手,顺带也洗了下手套,甩掉上面水珠子后,顺口道了声谢,转身便往堂屋去。
谢原手上还舀着瓢,水从瓢底裂开了一道细缝中淋淋地滴漏个不停,打了他鞋面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望着她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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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虽已迟暮了,李珂却不肯留宿,定要当夜赶回县城。里长不敢耽误,准备了火把,叫了熟悉山路人带头,护送县官一行人出山。
温兰本也要随众人一起走,贾老六却跪地求告,说是怕她走了,万一阿杏又有个不测,他也不想活了,恳求她无论如何再多留一宿,明日再走。温兰推辞不去,只好答应留下过夜。
赶夜路本就辛苦,何况路途也不算近,李珂对此并不反对,只不放心她一人而已,要留个人陪同。一起出来都是男人,后理所当然,护花使者重担就压到了谢原肩上。所以这一夜,旁人都走了,温兰和谢原便宿了杏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