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醉桥坐到了湖畔一块方石之上,望着湖面随了风波不断荡漾着粼粼月影,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少女身影。如初放一朵素心兰,幽幽含香。
她当得起重对待。
他既已知道了自己心意,只要她也有心于他,他便定不会放手,要给她这世上重对待。
今日是她芳诞。他知道自己堂弟备了礼而来,他也想赠上他为她备贺礼,哪怕她收不到,那也是他心意。
他摸出了只六孔颂埙。
空旷寂远湖面之上,和着水声月色,飘起了第一个音符。
水阁那边厢,戏舫台上,正有一女孩随了丝弦唱曲子。大船之上,众女孩们也没心思听曲,或谈笑,或玩着酒签令作乐。明瑜正笑看着又输一次谢铭柔被令再饮一杯,摇头直叹运道不济,女孩们纷纷起哄之时,耳畔忽然听到几声远远乐音。一怔,再听,随风又传了来,已辨出是埙声。
埙列八音之土,与同音系萧管相比,即便是如泣如诉之时,也独具一番厚重之感。前世里她只爱琴萧和鸣,这一世或许是心境大变,独爱上了埙古朴淳绵。
这上古时曾被视为上音埙,如今因了世人俱爱靡靡绚烂之音,早没落凋零,平日也不大能闻到了。忽然自家园子里听到这声音,也是有些纳罕。
对面台上女孩还唱“荷香冉冉,薰风荡荡,珠帘高卷,海榴开放”,这随风而来飘渺之音也并未引起她近旁女孩们注意。谢铭柔此时已经被架住强行灌下了一杯酒,嬉笑声中大家又开始了下一轮。
明瑜侧耳细细捕捉着那因了近旁嘈杂而断断续续风中埙声,终辨识出了曲调。竟是从《悟松溪》琴谱中化出《碧涧花月》之曲。
碧涧月明,滟滟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间。
一曲终了,明瑜耳畔仍是女孩们嬉笑之声,举目四顾,唯见湖上月影徘徊,水声寂寂。若非那埙音犹似回荡耳际,方才便会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父亲请来教坊班子女孩们就自己对面,园子里仆从下人断不会吹奏。晓得今夜除了这些女孩们,他们各家兄弟也大多是来了。难道是那些人中一个?会是谁?
她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一个人,只还没细想,只听“哗啦”一声,酒席之上传来一声杯盏相撞之声,骤然打断了她思绪,望去也是有些惊讶。见席上此刻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望着方才起了争执苏晴南和冷幼筠二人。那杯子便是苏晴南丢下。
“不过吟几句不关痛痒酸诗,就还真以才女自居了。这般尖酸,到了京中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得势?”
苏晴南看向冷幼筠,嘲讽道。
冷幼筠不甘示弱,亦反嘲:“你家有个姑姑倒是京,可惜不过是个侧位命。我便是不得势,你又能见得比我好多少?”
原来方才众女孩正说起明年入京选秀,全江州也就谢家与她两家有资格。她两个平日里一直就不大对眼,方才一言不合,便这般吵了起来。
前世里,明瑜晓得谢铭柔因了她父亲治水不力缘故,自然未过筛选,冷幼筠亦未过。反倒是苏晴南入京后,因了家中关系走动,后被配给了荥靖王府三子。若非谢醉桥英年早去,谢静竹便要与这苏晴南成亲眷了。
此刻见她两个争了起来,连各自丫头也一道掺和,忙过去劝和。
冷幼筠平日性子本就有些孤标,吵了几句,自觉受辱,恨恨拂开了劝说众人,到了船头大声呼喝停下面小船过来,要先行而去。苏晴南只是坐那里不动,冷笑不语。
明瑜晓得再强留下冷幼筠也是无趣,见她去意已决,想了下,便托谢铭柔代为暂时招呼下船上女孩,自己陪了冷幼筠下了小船,命船娘摆渡到了檎梅水阁,与留那里候命妈妈们一道,一直将她送到了二门。早有人去通知了冷家公子,没片刻那冷公子也出来,送走了人。
明瑜方才送冷幼筠时,走自然是宽道。此刻回来,她晓得紧靠湖边有条近些草径。想起船上还有一船客人,叫久等了不好,便择了湖边草径,匆匆往水阁方向去。行至望山楼与水阁中间之时,忽然唬了一下,见对面竟也正过来了个人,再一看,竟是谢家那位谢醉桥。再避也是来不及了。他也早看见了自己。犹豫了下,便朝他走了过去,停几步之外,微微见了礼,含笑叫了一声。身后一直随行着春鸢与几个妈妈见状,早也停了下来,不远不近十几步外候着。
谢醉桥方才对着湖月吹了一曲贺她芳诞花月好,虽不知她到底有无听到,只心中也无遗憾了。又独自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回去,没走几步,不曾想却竟叫他这般对面撞上了她,脚步一下停了下来,见她朝自己行来、站定、见礼,月华正染上她眉梢,映得笑容皎皎,直欺他心。想开口说句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那样定定望着。
明瑜见他不开口,礼又已毕,踌躇了片刻,正想绕过去,忽一眼瞥见他手上提了个梨形颂埙,心中一下已是明白过来,忍不住道:“方才那《碧涧花月》可是你吹?”
谢醉桥本也没指望她能听到,没想她此刻竟问出了这个,心中便如一阵清风拂透,应了声是。
明瑜方才船上听到之后,隐约便也想到了他身上。此刻见他应了,自己所料果然未错,便道:“谢公子吹得极好,难得听到这般埙曲。”顿了下,见他还望着自己,又笑道:“客人都还船上,我这就过去了。”
谢醉桥见她说话间,身子微微动了下,似要走了,话便脱口而出道:“那是特意为你吹。”
明瑜呆愣住了。
谢醉桥本也没想着要道明,只未曾想那话却已经出口了。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不语。既然已经说了出来,索性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望着她又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十四芳诞。我无以为赠,便吹了一曲。能为你助兴,我之荣焉。”
明瑜见他说话之时,望着自己那眸子,如夜幕之上星辰,显出熠熠光华。
她再厚钝,也当看出面前这男人对自己不一样了。何况论起实际年岁,她还要比他大上好几岁。旧年里一幕幕飞掠过她脑海。白鹿斋她脚伤时他假托谢静竹之名赠药、归还落入裴泰之手中那玉锁;自己为杜若秋修书向他求助时他慨然相助……
或许她其实早就隐隐觉察到了他对自己不一般。但那时她也没怎么放心上。太多比这重要事压了她心上,她根本无暇去想这些。而且他也并未有什么特意之举。三番两次际遇,都不过是偶然。但是现他,看起来却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仿佛,而是真有些不一样。
明瑜忽然有些不安。
那个数年前佛诞之夜,还是个女孩她负伤仰龙船甲板之上,漫天流光之中与裴泰之对望,复又被他抱起纳怀中疾走之时,她心中也曾掠过一丝缠绞哀痛,为前世自己那段求而不得无望情缘。但也就如此而已。纵有再深情,再厚意,也经不起前世那般一捻韶华贱,她再不会作茧自缚了。
这一世,就像她中秋香囊中那块罗帕上勾绣那般,她想要便是家好人欢。再过数年,当确定自家无虞后,她或许也会考虑自己终身。那时门当户对人家中挑一个忠善嫁了,往后相夫教子,安然到老。或者就像数月前听到父母对谈时母亲后玩笑时说那样,招个男儿上门也无不可。但无论怎样,她这一辈子是绝不再想与世家高门再有任何瓜葛。
裴泰之是,谢醉桥也一样。
但是此刻,眼前这双看着自己眸子中热切却叫她如芒刺背。这完全超出了她预期。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走这条湖边草径。
“谢公子,我先走了。”
明瑜匆匆道了一声,往一侧迈步而去。
银白月光洒她光洁额头上,夜风拂动了额前几丝乌黑刘海,距离这么近,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隐隐闻到了她身上散出那种淡淡薄荷之香……
她说要走了。
他脑海里一下又浮出了之前望山楼外石阶上听来那些话。
她早被人觊觎,有人上门提亲过,虽然被拒,但她已真长大,不再是他第一次见到时那个雪地中红衣女孩。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庆幸,幸而那来提过亲两家人物都是猥琐。若青年才俊,不定阮家父母就已做主将她终身定下了。只是……往后还定会有人来提亲,迟早总有一家会让她父母相中。而他……过几天就要回京了!
他猛地焦躁起来,难受得全身仿佛有倒刺刺不停。就她低头与他擦身而过时,想都未想,便道:“你务必等我!我回京后必定要叫我父亲向你家提亲!”
他声音虽低沉,却有力而清晰,一字一字地入了明瑜耳。
明瑜惊呆了,一个恍惚还以为自己听错。再转头看过去时候,他已是大步而去,她只看到他肩宽而挺直背影,那不再是少年后背,而是彻底男人后背。
春鸢方才站十几步外等他二人说话,因了湖边风大,摇得树叶刷刷作响,也听不大清说什么。忽见那谢公子大步而来,忙与身边几个妈妈纷纷见礼。见他略微点头,却未停留,转眼匆匆而去,再看自家姑娘,却是立那里怔忪发呆,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走了过去叫了声。
明瑜这才醒悟了过来,再看一眼,那谢醉桥早走得没人影了,草径头只剩黑压压一片树影。只得压下心中纷乱,急忙往大舫而去。待重上了船,因了方才那一闹,众女孩也是兴致大减,又稍稍玩笑了片刻,便道散了。明瑜也未再留人,命大舫靠了水阁,女孩们依次上了岸,被众多等候阁里丫头妈妈们一道簇拥着,打了灯笼往大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碧涧月明,滟滟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间。
这段化自张若虚诗《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