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贾琏和薛蟠稍有些来往,因此贾赦大致知晓薛家搬走的缘由,不过就是老太太看不起人家皇商的身份罢了。此番他提起薛家来,不过是想要给贾母添添堵,毕竟贾母可是从薛家那边得了不少好处,满心以为自己能把人家掌在手里……他不过这么一说,谁想得到,贾母竟然真地认真考虑向薛家借银子的事情来!
“老二家的,娘娘省亲的事情已经就在眼前了,咱们家可不能给娘娘掉份儿!” 贾母和颜悦色地对着下手垂手而立的王夫人说道:“你是娘娘的亲生母亲,这事儿自然是得有你来安排的!”
闻言,王夫人眼底滑过一丝光彩,攥起手,想着入宫已经十四年的女儿,心头一酸,虽说因着被关在小佛堂的事情而怨恨贾母和贾政,但是对自己唯二的两个孩子,王夫人却始终疼爱如初。
暗自咬咬牙,王夫人扯出一抹笑意:“媳妇是个没能为的,这等大事儿,自然还是该由老祖宗做主!”她并不敢接下贾母的话头,在没弄清楚这老虔婆打的是什么主意前,王夫人是小心又谨慎。
婆媳俩说了半天,贾母不耐烦了,直接道:“大致建园子就要至少二十万两,这还不算上那些精雕细琢的地方,花草山水一概是少不得的,再还有里面摆设、看守洒扫的下人,粗粗算起来没有个七八十万打不住”,贾母将手中的账簿递给鸳鸯:“你且瞧瞧,咱们府里如今能挪用出来的银钱不过只够建园子,便是我从体己里面拿些出来,也只够摆设古董那些的!”叹了口气,贾母觑着底下王夫人的脸色。
王夫人从鸳鸯那里接过账簿,虽说王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看看账管管家还是可以的,上下粗略地浏览一遍,她眉心一跳,诧异不已。若说起来,几年前自己管家的时候,即便从里面捞了不少油水,也没到这样子的境地啊!想不到荣国府竟亏空至此!
“媳妇看了”,王夫人迟疑着开口:“这公中的银钱——”
贾母自然知晓她想说什么,打断她的话:“这几年庄子上的出产都不大好,再则,政儿自打袭了爵位之后便调到兵部,他是个斯文人,和那起兵痞子哪里能处得来?无奈之下,只能花些银钱求人帮衬着;宫里娘娘如今身处高位,要用人的地方多了去,还有后院那几个姨娘——”说到这儿,她含糊地带了过去:“那都是要花钱的!”
那含含糊糊的话音落在王夫人耳中,她不由得冷笑一声,哼!
说起来,贾政这几年来可是一改往日里迂腐清高的作风,京中众人提起荣国三品扬烈将军,多是鄙夷之词。只看后院的女人,盘点起来,除去有子有女的赵姨娘,王氏被禁足后纳的杨姨娘,还有家生子出身的秀姨娘、曾是花楼清倌人的莲姨娘,还有一个尤姨娘,便是东边宁国府当家夫人尤氏的继妹、唤作尤二姐的;更别说还有那些通房丫鬟了。
“老太太的意思,莫非让媳妇去向妹妹借银子么?!”王夫人错愕地看着上座的贾母,怎么也不明白贾母究竟是怎么想的。
说起来,在王夫人眼中,薛家既有家财,薛宝钗又是自己亲外甥女,对自己言听计从,和宝玉也有情谊,正是结亲最好的人选。然而贾母却一直都想着要为贾宝玉求娶一位名门贵女,那日薛王氏领着薛宝钗去小佛堂向王夫人道别提起这一桩事情,王夫人心中还恼怒了许久。
被几个丫鬟护送着回到阔别叙旧的主院,王夫人看着眼前已经有几年不曾踏足的地方,只见里面帘子一掀,走出一位容色俏丽的女子来,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妇人发髻。
王夫人愣了愣神,便见那女子婷婷袅袅走上前来,福身行礼:“奴家尤氏,见过太太!”
尤氏?是了,想来这便是东府大奶奶的继妹了!王夫人打量着面前尚未起身的女子,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眼儿盈盈,温柔标致,确乎是个美人儿,贾政这厮倒真是老不修!
“你出去吧!”王夫人冷着脸,虽然对着贾政已经没有所谓的夫妻情分,但是瞧见这些狐媚子,她心中总归还是不爽快的,便直接往屋内而去。
尤姨娘瞅着王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轻柔而无奈地叹了口气,纤长素白的手掌抚在腹部,她的眉眼间愈发温婉起来:“棠儿,咱们走吧!”
已经入了冬,屋子里炭盆什么的都燃了起来,旁边小丫鬟上来接过王夫人褪下的披风,悄无声息地便出去了。
坐在窗前暖炕上,王夫人看着屋子里的摆设。
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毡,正面设着的仍是几年前的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颜色瞧着像是新制的,想必那老太婆用得着自己,便好生拾掇了一番;两边设一对描金绘龙凤洋漆小几,瞧着很是精致闺中,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联珠瓶——联珠瓶内空空,想来是忘了插花进去。往日的一溜四张椅子和高几不知何时被搬开了,只有当中铺着大红色牡丹绣纹的地毯,摆着一个象鼻三足泥鳅鎏金珐琅火盆,别无他物,显得地下空荡荡的。
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生面孔,昔日身边跟着伺候的几个丫鬟,金钏儿,玉钏儿,彩凤,绣鸾,绣凤,还有底下的彩云彩霞,或是放出去配了小子,或是因为年纪尚小,被拨到底下做些粗使活计。再还有陪房周瑞一家,早也被贾母拿了个错处尽数打发了出去。
王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老虔婆把自己放出来了没错,可如今自己手底下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又能干些什么事情呢?
……
“什么?”薛王氏正和薛宝钗商议着新冬衣的花色,听着外面小丫鬟进来说的话,不由得愣住,面面相觑。薛宝钗抬眼看向窗外,薄薄的雪已经在枝桠上积了一层,她皱了皱眉头:“母亲,不管别的,还是先迎姨妈进来吧!”
薛王氏点点头。
王夫人被两个丫鬟引着进了正室东边的暖阁子,瞧见自己妹妹迎上前来,眉宇间尽是舒惬与适意,一时间心头万种滋味萦绕交缠。
姨妈如今脸色瞧着竟是沧桑许多啊——薛宝钗仔细地打量着,又注意了一下她身后跟随着的几个丫鬟,其中一个她很是熟悉,乃是贾母身边一个提拔上来、唤作鹦哥的;薛宝钗默默了然,想来此番必是老太太有事情……
“姐姐,怎么竟到我这儿来了也不先说一声呢?”薛王氏却没想那么多,瞧见自家姐妹面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忙招呼旁边伺候着的莺儿取温热的帕子和香膏来,另一边已经有人送上了热乎乎的姜茶和新鲜点心上来。
捧着珐琅小手炉,王夫人坐在薛王氏对面,两人拉拉杂杂说了些家常。
薛宝钗见王夫人吞吞吐吐地迟疑了良久,忙道:“母亲,姨妈,钗儿去瞧瞧厨房那边燕窝炖好了没有?”转向王夫人,笑着:“天气这样干燥,姨妈不妨也用上一盏,最是润肺止咳的!”便领着莺儿退了出去。
待薛宝钗领着丫鬟们回来,里面薛王氏和王夫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薛宝钗将茶盘中白瓷茶盅奉到王夫人面前,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姨母眼睛微微红着,她手一顿,心中思量起来。
用了燕窝后,已经到了午膳时分,眼瞅着天空黑云沉沉,第二茬的雪珠子就要落下来,王夫人不顾薛王氏和薛宝钗再三挽留,颇有些不舍地回去了。
此事一直沉甸甸地挂在心上,晚间,拥着被褥坐在床榻上,薛宝钗忍不住问道:“母亲,今日姨母究竟说了什么?我瞧着,您今晚上心不在焉的!”
这几日,因着薛蟠出门去做生意,所以薛王氏都是和薛宝钗睡在一起,闻言,她叹了口气,执着银质小剪将灯花剔去:“你那大姐姐元春如今在宫中侍奉,前儿不久才被加恩升了贤德妃——”
薛宝钗接过薛王氏递给她的一剂丸药,就着床头新送来的十二分黄柏煎汤服下,漱了口后方才道:“我自是知晓的,前儿不久才去荣国府贺喜,怎么会忘了呢?可这有什么干连?”
“这原也是皇恩浩荡,天家仁慈之心,顾念骨肉私情,为此特下旨,准许妃嫔省亲呢!”薛姨妈转过身来,亦是有些发愁:“你姨母究竟怎么被老太太禁足在那小佛堂中呆了三年多,我也不知道,可是再大的过错,那也是宝玉和娘娘的生母,因此便借着机会解了禁!”
薛宝钗瞅着自己母亲微有些躲闪的视线,心知此事还没完,只听薛姨妈继续道:“我儿,你姨妈今日来,是想朝咱们家借些银钱,你大姐姐省亲要建园子,荣国府宫中银钱有些不足哩,娘想着——”
“哎——”薛宝钗无奈地苦笑着:“妈妈只顾念着姐妹情谊,可却不想想咱们家如今哪里能有闲钱多出来借与荣国府?哥哥出门时带了大约有五万两的货物银票,还有咱家各处铺子里面,也是要周转的。妈妈,你且算算看!”
薛王氏有些苦恼:“母亲也知道,此番必然有荣国府老太太在里头调弄,可你姨妈如今的日子本就不大好过,若是借不着,回去必定也会被老太太责难的!”她自打嫁入薛家来,虽说担着个当家主母的名头,可是先有夫君薛讯遮风挡雨,后有儿子是诨霸王样人物,没人愿意惹,加上女儿在边儿协助,日子过得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瞧着自家姐妹日子不顺遂,心中难免不舒坦。
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和了些!薛宝钗见薛王氏愁眉紧锁的模样,想了想,答道:“既如此,借一些也是可以的,只是咱们毕竟还得经营,这其中该有的可不能落下——明日女儿便去账房那边瞧瞧,看能凑出多少来!”
薛王氏听出女儿话音中一丝丝不情愿,忙笑道:“这一次娘娘省亲进园子,若是知晓其中亦有咱们家的功劳,想来也会高看咱们一眼,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嘛!”
抿着嘴微微笑着,薛宝钗摇摇头:“我倒不是看重这些,只是亲戚情分,若是淡了倒不好!妈妈,天也晚了,咱们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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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斜晖,一座低矮的帐子被周围广袤无垠的大漠衬着,显得渺小如微尘;营帐旁边随意地戳着一根枯树枝桠充作马桩子,两匹五花马无精打采地站着,不时地发出一声长嘶,在这一片空寂之中愈发地寥落而旷远。
“王子忍着点!”帐篷中传来动静,只听得布料被撕裂的声响和暗自隐忍的痛呼。
“呼呼、呼——”帐篷里面两个男人一个蹲着,另一个半躺着,躺着的那人眉眼粗犷,面庞棱角分明:“成了,呼延,你背上的伤势如何?”
叫呼延的男子有些腼腆,闻言,摇摇头:“并没有什么了,王子,不如我出去找些吃的来吧?”
“不用,去把我马上的那个皮袋子拿来,里头有些许水和干粮!”随手扯起旁边地面上一根枯草,放在口中嚼了两下,吐出渣滓,眼底划过丝丝阴鸷的光芒,看着便叫人心头一凛:“这地方能找着什么吃的?沙鼠那种玩意儿还是算了吧!不管别的,先吃饱了,今晚养足力气!”
呼延想了想,忙应了下来出去了。
“乌文,想要我赤那死在外头,可没那么容易!”帘子外微光一闪即逝,男子缓缓闭上眼睛养神,声音低沉却带着狼一般的血性。
这帐中的男子正是此番匈奴军队的副统领,名唤赤那。他亦是单于乌文的弟弟,两人年纪只差一岁,然而赤那乃是上一任单于大阏氏留下的儿子,乌文却是汉女奴隶的儿子。
乌文登上单于的位子,最最不服的便是赤那,与此同时,乌文对赤那也十分防备,两人明里暗里争斗十分激烈。
此番赤那之所以带着一个随从流落于此地,便是因为乌文背后的算计。眼见着与宣朝这最后一战必败无疑,乌文索性直接派了人在后面埋伏,在匈奴兵士往回逃窜之际,趁乱朝赤那射了一箭。若非赤那这个忠心耿耿的随从挣了命将他从乱兵中拖了出来,只怕赤那早就已经死在马蹄之下了。
呼延有些艰难地从马背上扯下只皮口袋,打开一看,不由得皱着眉头,一只装水的皮囊,另外有四五块干饼子,他直起腰来,四下里环顾一周,眸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将手中的皮口袋重新扎起来,进了帐。
虽说有干粮和少许的水,但是马总归要吃点东西,要去寻些冰草之类的;另外,眼瞧着天已经暗了下来,夜间大漠的寒冷,足以将人手指头冻掉,取暖的干柴枯草也要尽快找到才行!呼延心中盘算着。
因此,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呼延又钻出了帐子,手中抓着一把闪着寒芒的短刀,身上有些破烂的衣角被撕了去,虽说短了一截显得有些怪异,不过看着却比方才要干净精神不少。
“王子,卑下去了!”
……
且不谈赤那和呼延两人如何度过大漠寒夜,这厢燕云大营的练武场上,一架篝火雄雄燃着,红光映在每个将士的脸色,呛口的烧刀子仰脖灌下去,直弄得心底*辣的。
“也不知道这一茬咱们打了胜仗,皇上能给咱们什么奖赏?”张把总酒劲儿上头,晕晕乎乎地把碗里残酒泼在篝火上,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打了个酒嗝,他坐在石头上面:“说起来,小叶,你是京城来的,给咱们讲讲呗!天子脚下——嗝——咱也没见过是啥样子!嗝——”
哭笑不得地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叶泽南回忆着那个才离开不过几个月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某一个人,或许是因为某件事情,他眸光柔和起来:“京城啊,大约就是繁华二字吧,虽然不像江南风光那般精致玲珑,却端庄肃穆,大气磅礴。不过我并不长在城里,平日都在书院读书,因此别的却也不知道了!”
叶泽南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最开始他还有些不适应烧刀子的冲人,然而这几个月下来,却习惯了,这北地粗犷不羁的性子在酒里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抬头看天,一场仗前前后后打了有三个月,眼瞧着就到过年的时候了……
不远处的主帐中,唐遂前捉着一只小酒杯,莹润透亮的玉色质地,握在掌心有些薄凉,他瞧着练武场中众人欢快的景状,笑了笑,转过头来:“阿铭,你说这王子腾究竟该怎么弄呢?”
唐铭立在一边,手中拎着把乌银梅花自斟壶,将唐遂前手中酒盏满上,闻言,摇摇头:“将军随意便是了,想来公主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
呵呵笑了两声,唐遂前面色一下子冷凝下来,若非自己先行布置,再加上清微手底下暗卫的帮忙,军营之中滴水不漏,只怕这手到擒来的一场胜仗就要成为宣朝一场屈辱的失败了!
“国之蠹虫,想来陛下也不会轻易放过去!”唐遂前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把王子腾收拾好了,直接带上京去罢!他既然想要声名权势,便让他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