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是瑞哥儿。”
和曹二奶奶一起进来的男童路过珠华的时候停了步,向她冒出一句话来。
珠华正收了笑意站起来迎接曹二奶奶,忽然接了一句奶声奶气的自我介绍,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虽不知这小孩子为何有这一出,但他这么有礼貌,又生得白净胖乎乎,总是讨人喜欢的。
她低了头笑道:“好,我认得你了,瑞哥儿真乖。”
瑞哥儿十分开心,他跟着曹二奶奶到上首,曹二奶奶笑着开始说了一通赔罪及开场白,他乘着这个机会,就一点点挣脱了母亲的手,溜到珠华身边来了。
“姐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瑞哥儿望着她,眼神晶亮地道,“你以前怎么不来我家玩呀——”
“瑞哥儿,你给我回来!”曹二奶奶好气又好笑地叫他,“出门前你怎么答应娘的?说了要有规矩要听话,都不作数了?”
瑞哥儿很无辜地不肯动弹:“我有规矩,姐姐都夸我乖。”
座中的女眷们多是已经有了儿女的,纷纷笑道:“哥儿确实极乖了,并没出去乱跑,只在这水榭里,怕什么呢。”
“这花宴原就是散心的,不必太拘紧了哥儿。”
更有人打趣道:“其实也怪不得哥儿,他小孩子也是识好歹的,这位小夫人的容光,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何况哥儿呢,怨不得他想亲近。”
瑞哥儿这个年纪,还扯不到好色不好色的,他赖着珠华,众人只觉得是件趣事,一时相继笑了起来,气氛十分和乐。
作为主家,曹二奶奶自然是乐见如此的,她此前没见过珠华,但综合年纪和相貌,珠华太好认了,她就指了珠华,嗔了一句:“你们不知,这是我一个相与极好的姐姐托我照顾的晚辈,所以我下了帖子请来,如今我还没照顾她,先让她替我顾上孩子了,哪里有这个理?我可是不好意思了。”
许燕儿愕然地瞪大了眼,因为曹二奶奶到来,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她刚刚松了口气,虽然颜面无存,但犹豫了几番,到底没舍得就走,没想到跟着就听到了这个坏消息。
瑞哥儿回嘴:“我不要人照顾,我照顾姐姐。”
一语又引起一阵笑声,曹二奶奶也掌不住,一边笑一边斥他:“你还得了意了,要你老子来捶你一顿才好!还不给我回来。”
瑞哥儿听了有点惧怕,但仍挨着珠华舍不得走,珠华好笑地替他求情:“我家里也有个弟弟,小时候同瑞哥儿一般,又懂事又可爱,我看着他极亲切,就让他在这里罢。”
曹二奶奶原也不是认真要训孩子,有了台阶,便就势点了瑞哥儿,道:“你姐姐不烦你,那你要替娘照顾客人,就好好照顾,做个周到的小主人,不许胡闹。”
瑞哥儿大声应道:“好!”
接下来,他就一刻也不闲着,一时问珠华要不要喝茶,一时让珠华吃几上摆的果子,又叽叽咕咕和珠华说一些他自己的事,他藏的糖,院子里大树下的蚂蚁,他的小妹妹总是没完没了流口水,他以为小妹妹想吃糖,偷偷塞了一颗到小妹妹嘴里,被奶娘发现,告诉了他娘,他屁股被打得好痛。
珠华笑个不住,她感觉出来瑞哥儿是认真地在和她献殷勤了,虽然他说的都是孩子话,有些自成他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她听不大懂,但这件事本身就很新奇又很好笑,她带过几年孩子,知道该怎么应付,就时不时捡懂的地方回应两句,不懂的就随他自己讲去,只要表示在听就行了。
除此外,珠华也分出一只耳朵来听了听女眷们的聊天,说来说去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家长里短之类,有的说插两句,若没的说,只管听着也行,并没有什么要紧商谈。
珠华心里嘀咕——说是赏荷宴,就真这么坐着看荷花随意干聊?都没个主题,也太无聊了罢。
一阵清脆动听的笑声自另一边的水榭里传出来,飘荡在湖面上,珠华转头看去,只见那边的姑娘们围坐着,手里似乎传递着什么东西,大约在做游戏。
好吧——看来是有活动的,只是那是姑娘们的消遣,她在已婚这一拨里,只能聊聊家长里短了。
这些琐事珠华不大插得上嘴,曹二奶奶倒是话里带着让她参与了两句,不过她毕竟初来乍到,诸事不熟,硬要加进去聊,若不留神踩了谁的忌讳,反倒不好。大半时间就还是逗着瑞哥儿玩了,两人一个说一个听,居然很和谐。
瑞哥儿精力很足,一直献殷勤也不累,还更有劲头了,把几上摆的瓜果挨样都请珠华吃了一遍之后,看看没什么好招待的了,大脑袋转转,指使丫头去摘了朵荷花来,指明要开得最漂亮的,然后捧着给珠华:“姐姐,送给你。”
此时座中其他女眷聊了一阵,原一时没有话说了,气氛正卡在一个点上,见此立时又激起了一阵笑声。
廖氏坐在旁边,笑得止不住:“这小哥儿不得了,大人也没他这般会哄人!”
曹二奶奶掩面:“快别夸了,不知跟谁学的,再没人教过他这些。”
这一茬说笑过,时辰就差不多了,开了宴,残茶撤去,丫头们分从两边水榭流水般呈上各色酒菜。
不多时,那边水榭忽然响起了几声惊讶的低呼,跟着是一阵笑声。
这动静与先前的不大一样,曹二奶奶指了丫头:“去问问,姑娘们那边玩什么新鲜玩意这么高兴,也叫我们跟着乐一乐。”
便有一个丫头去了,少顷来回道:“姑娘们嫌干席无趣,在那里占花名儿,有一个姑娘酒量极弱,才喝到三杯就醉倒了,大家俱没想到,因此笑了。”
那边水榭里上的是极清淡的果子酒,甜甜的,和糖水差不多,不过封存几日取个果子的甜香而已,这样也能开席就醉,这酒量确实浅得非同一般了。
曹二奶奶忙站起来:“是谁家的姑娘?我去看一看,让人扶到三姑娘院里歇一会。”
珠华有点紧张,盯着那丫头,待她说出一个“章家二姑娘”来,方松了口气——不是苏婉苏娟就行,没喝过酒的人不知自己深浅,一时没防备醉了怪不得自家,但出来做客,醉在人家里终究不大好看。
这章二姑娘也是侯门之女,不过是旁支了,那家定平侯府没分过家,五服之内都围居在一起,各房头的姑娘们在外行走,自我介绍都是出自定平侯府,但含金量各有多少,就得勋贵内部圈子的人才能分得清了。
章二姑娘也是跟嫂子来的,她嫂子话很不少,坐在珠华斜对面,一站起来,珠华就有印象了——先头不但数她话最多,且也最能奉承曹二奶奶,别人是来做客,她好似是专来巴结人的,但巴结的技巧又不太好,话既乱且密,从家里这个亲戚说到那个亲戚,姑奶奶说到姨奶奶,没几句就把珠华听晕了,不知她说的谁对谁,完全无法分辨这么复杂的亲戚关系。
她要跟着去,曹二奶奶把她按住了:“只管安坐,我去就行,这是我们家招待不周了。好在二姑娘饮得不多,我让厨下做碗醒酒汤,二姑娘休息一会,喝下去就好了。”
章嫂子连声道:“哪里,是我家这姑娘不懂事,难得出来一回,就给奶奶添了麻烦。”
珠华有些不忍听,赔礼是应该的,不过这话也太——
本来没多大事的,轻松一些开个玩笑就带过去了,让这么一说,倒似姑娘真有什么不好一样。
曹二奶奶显然也不大听得下去,没再理她,匆匆就出去了。
那边水榭里有点乱,因为负责招待姑娘们的曹三姑娘见章二姑娘醉了,也正张罗着要把她扶到自己院里去歇着,让人到圆亭去喊章二姑娘的丫头来随侍,却根本没找见人。
问别的丫头,也不知去了哪儿,只记得章二姑娘似乎是带了丫头来,但各家奶奶姑娘下人一*的,章二姑娘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谁会特意留意她的丫头。
见到曹二奶奶来,三姑娘就抱怨道:“她家也太没规矩了,这丫头不知是看景还是如厕去了,连个话也不和旁人留,悄悄地就没了影,这样的也能跟着主子出门。”
曹二奶奶低声安抚她:“下回不请她了,我的帖子原也不是给她这一房,说好的正经姑娘有事来不了,才轮着她了,这些旁支分脉,见事少,怨不得上不得台面。先别管什么丫头不丫头了,我让人把章二姑娘扶走罢,耽在这里不好看。”
说着便招呼了人来,扶着晕乎乎的章二姑娘离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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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苍亭旁。
发束白玉冠的年轻男子被堵在亭子旁的一棵桂花树下,一脸惊讶地道:“……你怎么会来?”
穿比甲梳双髻的丫头装扮的姑娘站在对面,眼泪涟涟地哭诉:“五哥,你不知我见你这一面,有多么不易。”
年轻男子自然是曹五了,他叹了口气:“唉,你还见我做什么?你别哭了,你是偷偷跟谁混进来的罢?我让人送你从后门出去,让人撞上,对你不好。”
“不,我不走,五哥,我来就是想得一个明白,退婚是二夫人的意思吧?你一定不想的对不对?”
曹五沉默片刻,道:“有什么差别?你不要多想了,你们总算得了一个清白结果,以后好好过日子罢。”
姑娘摇头惨笑:“五哥,你好无情,你退了婚,你知道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劝我,我怎么好的起来!你看看我的手——”
她抽泣着伸出一双手,看得出底子是十分细嫩的,但现在上面多了不少细小伤痕,应当是不擅做活所致。
曹五道:“我那里还有些银子,你躲在这树后等等我,我去拿给你——”
“谁要你的银子!”姑娘大受打击般摇摇欲坠,“我难道是来问你要钱的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说着要倒,曹五下意识扶住了她,姑娘就势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曹五要说什么,忽然转了头,眼神锐利地望向不远处的另一棵桂花后,沉声发问,“谁在哪里?”
枝叶扑簌簌响了一下,瑞哥儿和一脸放空表情的珠华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