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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礼这才正色敛容:“陛下口谕,元嘉长公主接旨。”
元嘉连忙跪下去,张礼忙道:“陛下吩咐了,长公主不必跪。”
元嘉摇摇头:“皇兄体恤,臣妹却不能不知尊卑礼数,请公公接着说吧。”
张礼知道这位长公主为人如此,也不敢劝,只得加快了语速:“朕知你孝顺,然而山间清贫,眼下入秋,天越来越凉……”
元嘉:“……”
她怎么忘了,她皇兄在亲近的人面前一向是个话唠,必要絮絮叨叨一通才进入正题,看来之前让她不必跪还是有道理的。
也亏了张礼将这裹脚布一般长的话硬是给记住了,还加快语速给复述出来了,前头都絮叨到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了,好不容易最后点了个题,赏了她一堆金银还有吃的用的。
元嘉:“臣妹多谢陛下赏赐。”
张礼说的口干舌燥,却还是赶紧先让人将元嘉长公主给扶起来。然后又亲自从身后的人手里提过一个篮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串一串的葡萄。
元嘉一愣,儿时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她面露怀念:“没想到这株葡萄藤居然还在,皇嫂有心了。”
张礼道:“这些葡萄都是陛下亲手摘的,陛下说这葡萄比从前要甜多了,所以特意送一篮子过来,让您尝尝。”
元嘉拈了一个,细细将上面果皮给剥了,一尝,果然比记忆中要甜许多。
“皇兄说的是,果真甜了许多。”
张礼忙记下她的回复,好回去向皇帝交差。
元嘉让宫女拿了个荷包过来,张礼连忙推拒:“殿下使不得。”
那宫女道:“公公远来一趟辛苦了,殿下赏些茶水费罢了,算不得大事。”
张礼这才接了荷包,入手便沉甸甸的,让他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公主气度,虽然深受圣宠,却从不恃宠而骄,连他们这些下人都打点地周到细致,若是日后回了京,说不得这京中的局势都要变一变。
这般想着,张礼的笑容越发真诚:“奴才出来之前,陛下还问起郡王殿下呢,今日怎么都没见着郡王殿下呢?”
听到他提起萧衍之,元嘉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那孩子,跟他的两个好朋友去功德池看乌龟去了,估摸着不到日落是不会回来的。”
张礼愣住了,他一直跟在萧湛身边,自然是知道这位昭怀郡王有多怕生。当初陛下还未登基之前,元嘉长公主带着才两岁多的萧衍之来东宫,三皇子原本想要带着萧衍之一起去玩,谁知萧衍之碰都不让他碰,一碰就哇哇大哭,紧紧地抱着元嘉长公主的手臂,便是哭累了睡着了也不松手。
没想到两年过去了,这位郡王殿下竟然改了性子了?
张礼忙道:“也不知是哪位大师座下的小沙弥有这样的福气?”
元嘉却笑起来:“不是什么小沙弥,也是一位香客的孩子,虽说年纪小,但我初见就对他们十分有亲切感,衍之也是,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去跟旁的孩子玩呢。”
如果说之前张礼还只是惊讶,现在就是震惊了,比起年纪尚小还未定性的昭怀郡王,这位长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不爱同人来往,虽说在外从不会让人挑出什么毛病,但她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这满京城的贵女就没有一个能与她交心的,没想到竟在这山野之地,让她如此亲昵熟稔地说起旁人。
张礼好奇的不行,忍不住问:“可是哪位贵人家的子弟?”
元嘉倒也不藏着掖着:“说来也巧,是威国公府三公子的妻儿,我听说,皇兄小的时候,这顾家老三差一点就成为他的伴读了,是有这么回事吧?”
张礼:“……”
张礼是从小就跟在萧湛身边的,自然是记得那位顾三公子的丰功伟绩,万万没想到他的妻儿还有这般际遇。
张礼魂不守舍地带着人走了。
元嘉也没在意,让人将这些赏赐都放好,这才问自己的宫女素衣:“把果子洗了,送到功德池那边去,不要让孩子们玩得太累了。”
素衣连忙应了,洗了一盘果子,装在篮子里,亲自往功德池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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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走到功德池边,远远地就看到萧衍之趴在池子边上,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一只乌龟,奶娘在旁边焦急地看着,却又不敢出声。
而在萧衍之旁边则坐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顾泽慕手里迅速地拆解着一个九连环,顾清宁拿着一根树枝,也不知在地上画些什么。
素衣加快了步子:“郡王……”
她话还没说完,萧衍之立刻就转过头,把手指竖在嘴唇边上“嘘”了一声,奶凶奶凶地对她说道:“不要吵!”
素衣愣住了,过了好一会知道事情原委,简直哭笑不得。
也不知萧衍之从哪里听来的,说是身负功德的人能够在这功德池里的乌龟背上能看到彩虹,于是便拖着顾家的两个孩子来这边看乌龟。
谁知一刻钟都没到,顾泽慕与顾清宁先后说自己看到了彩虹,萧衍之不甘心,瞪着眼睛看着那乌龟的背,坚持要看到彩虹。
然后就变成了素衣如今看到的样子了。
素衣也有些无奈:“郡王,那只是传言,不是真的。殿下让奴婢洗了果子过来,您要不要先吃一点?”
谁知萧衍之十分执拗,固执地趴在池子边不肯走,一定要看到彩虹才罢休。
顾清宁与顾泽慕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已一样的无奈,顾清宁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和他母亲一样固执。
看着萧衍之表情严肃地趴在池子边上,眼睛都快盯成斗鸡眼了。
顾清宁也不好再袖手旁观,走过去拉了拉萧衍之的袖子,萧衍之以为是素衣还想让她不要吵自己,没想到回身看到顾清宁,脸上顿时流露出委屈:“清宁妹妹,为什么我看不到彩虹,佛祖是不是不喜欢我?”
顾清宁一直很想纠正萧衍之对自己的称呼,毕竟整天听着自己的外孙叫自己妹妹,这感觉着实很酸爽,但是此刻她也顾不上这点细枝末节,直接就道:“我也没看到。”又看了一眼顾泽慕,“他也没看到。”
萧衍之睁大了眼睛:“可是……”
顾清宁不给他可是的机会,拉着他便往旁边走去,萧衍之分明还比她高许多,但却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她的步子。
素衣知道萧衍之虽然年纪小,但向来固执,他决定的事情除了长公主殿下没人能改变,没想到这顾清宁竟然能做到,这让她吃惊之余,也不由得多看了顾清宁一眼。
萧衍之被顾清宁拖走了,伺候的人也连忙跟了上去,李嬷嬷跟在顾泽慕身边:“三少爷,咱们也过去吧。”
顾泽慕应了一声,只是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乌龟,阳光落在了乌龟的背上,一道细小的彩虹从龟背上落入了水池中。
而奉长宁的母亲顾氏就是出自威国公府,奉长宁还小的时候不知多少次见母亲暗暗流泪。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嫁给萧胤,她才知道,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你全心待他,必然会期望他全心待自己。
只是奉长宁却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如外祖父和舅舅那种男人实在是太稀少了,但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顾家从上到下,从威国公顾宗平到幼子顾永翰,全是爱妻爱子的好男人,而妯娌之间更是清清爽爽,没有半点龌龊。
因为在国丧期,所以兄妹俩的洗三和满月都办的十分低调,闵夫人大约觉得亏待了他们,不知暗中找补了多少东西。朱氏负责掌家,直接让人抬了几箱子吃的用的过来,又细细地嘱咐了陶氏,缺了什么一定要尽快派人来找她。
这一切简直让顾清宁叹为观止,也难怪上辈子多的是姑娘想嫁给顾家的男人,在这种人家生活,怕是连饭都要多吃一口。
随着顾清宁慢慢长大,她眼前的那层膜似乎也慢慢褪去,让她能隐隐约约看到眼前的景象了。
她的生母陶氏是个绝世大美人,一双细长柳眉,一对仿佛时刻都噙着泪的杏眸,生就一副令人怜惜的模样,笑起来却又如春花灿烂,旁人见了她,便是声音都要低几分,就怕吓着她。不过她除了胆小爱哭,却是个相当温柔体贴的性子,看似柔弱,却如同一株百折不弯的蒲草,有着柔韧而坚持的品质。
至于生父顾永翰,还真如他所说的开始为未来打算了,威国公托了关系将他送进了羽林军,这一阵子都在军队训练,没有回来。
但即便如此,顾清宁的生活却一点都不单调,几位伯母时常会带着哥哥姐姐来看她,聊些家常和京城的趣事,说到兴起,柳氏还会抚琴作画,而一向端庄的大伯母朱氏竟然意外地擅长跳舞,让顾清宁简直看不错眼。
虽说婴儿的身体总有种种不便,但因为这样的生活,顾清宁却也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一点小小的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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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氏弯下腰来用手背探了探顾清宁的脖颈,发现并没有出汗,这才将她抱起来,却只是停在隔间外头,神色担忧地看着里面。
顾清宁的目光看向房内,只见里面大夫和丫鬟正在忙碌着。
一天前,顾泽慕忽然发起了高烧,陶氏慌得大半夜便让人去请大夫,把全家都给惊动了,用了许多办法,今天才刚刚退掉热度。闵夫人她们陪着熬了一宿,见退烧了才纷纷回去休息。
陶氏却睡不着,只是怕打扰到大夫看病,只能抱着顾清宁在门外等着。
过了一会,大夫才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走出来。
陶氏快走两步:“王大夫,怎么样了?”
“烧是退了,不过三少爷实在太小,还是得要小心着。”王大夫细细嘱咐了一遍,陶氏也同丫鬟们一样仔仔细细地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等到大夫离开后,陶氏将女儿哄睡,却没有放回摇篮里,而是放到了自己床上,自从顾泽慕生病之后,陶氏对女儿就越发紧张,恨不得时时刻刻看着才好。
看着女儿粉嫩嫩的睡颜,陶氏的目光又转向里间,那里躺着她另外一个孩子,她犹豫了一会,才走了进去。
顾泽慕沉沉地睡着,肉肉的脸颊因为这场病显得消瘦了些,脸上带着红晕,却不像昨日被烧的通红那样,陶氏爱怜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顾永翰的声音:“玉娘。”
陶氏抬起头,才发现顾永翰出现在了门口,身上的衣服乱糟糟的,脸颊和脖子上都是汗,可见是刚刚知道了消息就匆忙赶了回来,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
陶氏连忙“嘘”了一声,又回头看一眼发现顾泽慕并没有醒来,才放下心,快步走了出来。
顾永翰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泽慕突然发烧,吓得我连假都来不及请,就赶紧回来了。”
陶氏看到了丈夫,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之前强撑着的坚强一下子就垮了,眼泪刷的落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昨夜里好端端的泽慕就发起了烧,到了今日才退下去,他年纪那么小,我真担心……”
“好了好了,没事了。”
顾永翰拍了拍她的手背,但多少有些不放心,两人便一同走到房间里,陶氏习惯性地给顾泽慕掖了掖被子,顾永翰试了试他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再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陶氏看着这一切,突然低声道:“夫君,我是个坏女人。”
顾永翰一愣:“怎么了?”
“在看到泽慕生病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时间竟然是庆幸的,庆幸生病的不是清宁,我……我当初答应娘要对他们一视同仁,可是……”
珍珠似的泪珠顺着陶氏的脸颊落了下来,砸在顾永翰的手背上。顾永翰看着面露痛苦和自责的妻子,心里如火烧一般难受,他伸手拭掉陶氏脸上的泪珠,安慰道:“这本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你的错。”
陶氏摇摇头,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顾泽慕,想到王大夫说的那些话,心中痛意越盛:“我小时候,隔壁就有个孩子,因为发烧的缘故把人给烧傻了,万一……万一泽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顾永翰无奈道:“不会的,我小的时候也经常发烧,也没见我烧成傻子不是吗?再说了,王大夫医术高明,一定会治好泽慕的。”
听到顾永翰这么说,陶氏虽然仍旧自责,但心里总算好过一些,她看着孩子幼小的脸蛋,心中暗暗发誓,就算泽慕真的烧傻了,她也会依然疼爱他,尽到一个当母亲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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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胤觉得自己似乎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前尘往事从两旁划过,他听说人死了之后会看到自己生前的记忆,所以此刻,他是在走黄泉路吗?
两旁的记忆几乎都是有关奉长宁的,然而萧胤看到这一切却恍如隔世,他记忆中的奉长宁,是执掌六宫高高在上的皇后,是为了维护太子不顾尊卑当面斥责他的母亲,是视他如仇雠自闭宫门与他相决绝的妻子。
可是记忆中的奉长宁原来是这般明艳动人。
从两人成婚,他在盖头下看到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庞开始,他以为自己心硬如铁,却不知这张脸在当时就已经烙在了他的心上。
曾经他们不是没有过美好的回忆的,可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他们渐行渐远。
幼年他读到那句“至亲至疏夫妻”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如今才懂的其中三昧。他与奉长宁少年夫妻,不知携手走过多少风雨,最后却落得隔阂丛生,一道宫门便阻隔了他们,生前不相见,此后天人永隔,更无相见之期了。
萧胤按了按胸口,按理说他已经死了,却为何仍在心口处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他生前是英明果决的帝王,却在死后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苦笑一声,只是他知道再悔恨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了。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属于帝王的杀伐果断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将那一瞬间的软弱压回心底,不再看两旁的记忆,而是加快步子朝着这条路尽头的光亮走去。